读过《天一阁人物谭》，大约是读曹聚仁的第四本书。前几本主要读的是书话。（《书林新话》《书林又话》《曹聚仁书话》）。可能还读过一些他的书和文章，记不太清楚了。读曹聚仁的书，有这样的印象，凡他的书，不用选读选翻，大体是可以收读的。这次，在怀化学院借得他的《天一阁人物谭》，在所借的书里，是阅读价值最高的。读得也是最细的。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有两个我比较喜欢读的知名学者与作家，用个搞笑的比喻，属于不是共产党员的共产党员。一个是台湾的李敖，一个是解放后去了香港的曹聚仁。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特点，写字作文，屁股多站在老百姓这边，都有些大众视点与人类情怀。这样的情怀与特质，与共产党的宗旨大体趋同。另外，说这两人像共产党，还有一个明显的地方。这两人文章，还有个共同性，什么人也是敢说的，只要不离开事实，是不怕直抒胸臆的（李敖更甚）。但非常凑巧的是，这两人文章多，书多，话多，批评的人与事也多，可就是看不到直接批评共产党的文章。（至少我的阅读中，没有见到他两人这类的文章）。我有时臆想，这两人，只怕是共产党派出去统战的“卧底”。两人比较，曹聚仁像地下工作者的高级领导，而李敖更像共产党的宣传人士。
　　 曹聚仁，假若是共产党，那一定是共产党的统战高手。曹聚仁的书好看，当然是他的文辞文章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历史“结点”好。什么是历史“结点”好？能在大陆出的书，又想在书中读到真实的过去是敌人或边缘人物的人，当然还有许多想知道的在别的书中可能难以知晓的事，去读曹聚仁比较好。曹聚仁，是共产党与国民党，还有许多党派与社会团体，以及各阶层的许多人士，都能接受的人。曹聚仁的历史“结点”，就在于他与上述的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又是个经常活动于不同时期上流社会，可以接触社会名流，且精于捕捉情势与善于观察与表达的人。
　　 曹聚仁，浙江浦江人。中国现代作家、学者、记者。一生著述四千万言，生前出版成书约七十多种。这本《天一阁人物谭》是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的。这套曹聚仁作品系列便有二十多本。
　　 曹聚仁的《天一阁人物谭》分六部分：政海淡秘；文坛述往；学苑思故；报界忆旧；支离杂话；檐下絮语。此书从篇幅上看，绝大多数是千字文（为报刊栏目写的），极少的超过千字，也有几千字的。从曹先生此书的纲目看，更是体现了他四面八方的历史“结点”上的可读性。曹先生本身，便是个八面来风的结合部，蜘蛛一样结果着网。政海谈秘，政治舞台上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流氓大亨也好，揪其一点一面，顺手便提来，变成《孙中山之忆》《吴稚晖的文体》《于右任的胡子》《许世英半部回忆录》《黔怪军人周西成》《陈仲甫（独秀）》《瞿秋白》《谈杜月笙》等；文坛述往，新交旧往中有鲁迅、郭沫若、徐志摩、林语堂、郑振铎、阿英（钱杏邨）、姚雪垠、刘半农、邵洵美、周作人、李宗吾等；学苑思故，曾经风雅身影中有章太炎、蔡元培、吴宓、胡适、熊十力、钱穆、马寅初、俞平伯与朱自清等。后面的报界忆旧；支离杂话；檐下絮语中的人物与相关事，不一述说。总之，《天一阁人物谭》可以说是本大家满堂，各路人物风云际会，而只作零星采撷的小品文书。此书，虽不现人物全景，甚至不现人物一个时期的特征，只鸿影碎拾般小谈一人一事，或几人几事。自由散漫，回忆到什么说什么，想如何说，就怎么说。平铺直叙与褒扬贬损，一任由己。
　　 阅读中比较感兴趣又记忆深的，如在《许世英半部回忆录》中有这样一个往事追怀：《辛丑条约》将订立，清廷对洋人引咎，追究义和拳的责任。许世英与岑春煊奉旨赐死赵舒翘。皇帝这回赐死，可以保全一个全尸。死的方法，可以由死者自己选择。赵氏先选吞鸦片，等死不死。又选吞金，又等死还不死。最后，五更时辰快到了，必须回去复旨。岑氏等不及赵氏的死了，不再征求同意，吩咐用一叠黄表纸，浸湿了热烧酒，覆在赵氏脸上，蒙住了嘴鼻，终于完事。许氏说，见过不少的死法，包括凌迟，没有比赵氏的死法更残酷的了。又如：《谈周善培》说的是梁启超与周善培的一段往事。梁启超开始气焰高，瞧不起周善培。后周氏一夜放言三万《力书》，力陈坦言社会进步必须三种力量紧密结合，一是“爱力”（人类互爱的力量）；二是“物力”（科学物质的力量）；三是“群力”（群众的力量）。周氏写出一篇，便拿出一篇给朋友传看。待清晨出门，他的好友，包括徐学台、梁任公都衣冠齐坐在外面等待着……梁任公（启超）起来给周氏致歉，请原谅过去的无礼。后来两人成了知己朋友。曹聚仁在文中还说，据说“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国号，是周善培建议的呢。
　　 让人新增耳目，对军阀的褒扬的《黔怪军人周西成》的介绍，比较真实客观。周西成，贵州桐梓人。是个特别能应运而生，万通圆滑，又特别有主意的人。曾经与在军阀中当旅长时的贺龙有过交集，想方设法巴结贺龙，在那里弄得一些枪支。杨森兵败重庆，一部分军火轮运到夔万，又被周西成趁机劫取一大批。周氏练兵，特别重视强行军，登山涉水，一日一夜徒步二三百里，是常事。后来，贺龙将军，运用此法，到红军中去了。周氏建立了“整军不罪民”严格的军纪。凡军人与老百姓，发生冲突，全是军人之过。他的部下，哪怕吃了亏，也不敢与老百姓发生争执。（这点，在别的书中，是极少如此描述的。）周氏，有朴素的造福民众的思想。扫除恶霸，安民四方。挺军贵阳后，自封省长。后来，北洋军阀也认定这一既定事实。他坐上省长位置后明令：任何乡区，有匪必报。如果不报，周军一到，先杀保甲长，然后办匪。往常保甲长与匪朋比为奸。周省长雷厉风行，全省恶霸与盗匪势力，短期间都扫除完了。这位省长，不大看得起知识分子。自己手段机诈圆活，不学而善用权术。对外，也是远交近攻。周省长的死，也离奇。对战中校仿古人，树起斗大“周”字黄杏旗，引来集中炮火，身受重伤，不治而亡。最后，周氏军队还是打对方打败了。从此，周公祠也在贵州各地建立起来了。这个故事，新鲜得很。今后假道贵州的话，一定会注意看看，到底有没有周西成的周公祠。
　　 国民党战将中的陈诚，在所见的资料中褒奖多而贬损少。曹老在《谈陈诚（修辞）》中说，陈诚本是邓演达一手栽培提拔，是邓氏的人。在蒋介石与邓演达的斗争中，舍邓而依蒋。仅此，人对陈诚的操守，颇存疑虑。说到这里，想起电影《大浪淘沙》。估摸着，陈诚，在跟人与跟主义上，舍弃了跟人，不再跟邓演达，而是跟着他自己的三民主义，跟着蒋介石走了。这人啊，特别是有志向的人，在历史激变中，首先是历史的人。假若从这点看，陈诚的操守，只要没直接出卖邓演达，遵循着内心志向走，也是无可厚非的。
　　 说到名人，特别是志向同向的文人。许多人，可能会想当然的认为他们的关系一定是非常好的。曹老在《鲁迅与郭沫若》中说：“其实文人的胸襟，都是很褊狭的，有的几乎睚眦成仇，终身不忘的。即如鲁迅和郭沫若，他们两人，虽是一同在上海，却不曾见过面呢。”曹老对冰心也是瞧不上的。在《女记者》中说：“我也曾有许多机会，认识了许多女记者。抱歉得很，最不成器的，还是那位以‘女兵’出名的谢冰莹，也的通讯，简直幼稚可笑。在徐州的那一批战地记者中，她的通讯，虽不算顶差的，也该算顶差中的一个。”如今，且不说对错，是否得当，哪里还看得到，如此批评冰心的文字？敢说，的确是曹老文字，让人读得上心的一个特色。
　　 说到字画鲜为人知的故事，那是介绍张大千的仿画得以纵横，是与他的老师，黄宾虹的至友曾颐（晨髯）一段往事相关。黄宾虹与曾颐互有一张八大山人的山水画。曾氏爱黄氏收藏的精品，几经情商，黄氏不肯割爱。一次，曾氏把玩自己收藏的八大山人的画，被张大千所见。借阅后，仿绘一幅，请老师晨髯批评。曾氏拍案叫绝，说绘得不错。第二天，黄宾虹来了，一见此画，大为赞赏，推为八大山人作品中的精品。并对曾氏说，你有这么一幅八大山人的画，还要我的干什么？曾氏灵机一动，这幅我玩厌了，与你换那一幅如何？黄氏欣然从命。又明日，大千访黄氏，见墙上挂一幅八大山人画。黄氏还向他介绍这是曾氏处换来的八大山人的精品。张大千走近看，发现是自己的仿作。可乃向黄氏请益。黄宾虹大发议论，说“艺术的妙谛，不是你们年轻小伙子所懂的。”张氏听了又惊又喜，从此，他便有胆去大师仿古了。
　　 支离杂话中的《说话六式》有点意思，录此留存：“王了一谈说话，说：‘会说话的人不止一种：言之有物，实为心声，一声一咳，俱带感情，这是梁启超式；长江大河，源远莫寻，牛溲马勃，悉成黄金，这是吴稚晖式；科学逻辑，字字推敲，无懈可击，井井有条，这是胡适之式；嬉笑怒骂，旁边若无人，庄谐杂出，四座皆春，这是钱玄同式；默然端坐，以逸待劳，片言偶发，快如霜刀，这是黄旭初式；期期艾艾，隐蕴词锋，似讷实辩，以守为攻，这是冯友兰式。’”说话作文，各有各法，人有人声。将个名人的声气，提将出来，冠以标签，还得以各家多数认同，不失为玩文说话人的一种玩法。
　　 《天一阁人物谭》中的人与事，杠杠的，读得像是把玩着的心爱手件，手中转上一转，过往的人物，各式身影但蓦然而出。虽然，只是瞬时点滴的闪亮，却也让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