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枯树
一
车子转过弯儿,我就看见了它——一棵枯树。
我赶紧让驾车的爱人,放慢了速度。是它那突兀出现在眼前的坚韧,让我心动。是的,不得不心动。
它立在高岗上,微微有些弯的身躯,在炎炎烈日下,想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笔直起来。
我看得出它很孤独,因为除了它,周围没有一棵可以陪伴它的同类。有的只是山石,坚硬地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
我真想看清楚它的容颜。车子慢慢驶近了,我看得更仔细了。
我看得出,它很骄傲。它傲视这些想将它摧毁的山石,那些山石正肆无忌惮地挤压它的根系。它还是挺立着,遒劲是它的底色。它的肢体很沧桑,那皴皱的皮肤,裸露在外的根,让我轻易想到岁月。它一人能搂抱的身体,扎根在石缝中的身体,让我无法想像它的成长有多辛苦。
它经历了怎样的潦倒,才变得如此刚强。它就这样站立在六月的地平线上,孤独,苍老,虬根盘结,而它还是那么自信,自信地将身体向上伸,想冲入云霄吗?可是,它真的老了,老得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它看上去很虚弱,仿佛只是一截朽木,可它还是强硬地不肯倒下。
此时的它,真的很难看,像一个脱去华服的老妪,苟延残喘。可我却丝毫不觉得它是丑陋的,只因它是那么顽强,顽强得让人震撼,不得不震撼。它是生命力的象征,它脚踏山石,头顶烈日,没有水的浇灌,仅凭雨点的滋润,它却让自己牢牢扎下了根系。它虽将朽,却努力高昂着头。风吹蚀了它的身体,却吹不腐它的心。
它多坚强啊!
它也曾枝叶茂盛吧!它也曾年轻过吧,看着它,我开始想像它年轻时的模样。
想像它的模样,我得先猜测它是一棵什么树。
我开始凝视它——一棵苍老的枯树。
那时候正是黄昏,枯树的身体,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背景是灰暗的,那棵枯树却像浮雕。对,是浮雕,这是我脑海里唯一想到的词。凹凸的树皮,既有岁月的痕迹与清凉,又有生命的淡定与从容。
枯树静立,仿佛不食一丝烟火气。周遭的山,在常年的狂风暴雨击打下,形成了沟壑,威严跋扈,这些,它似乎不屑一顾,它高昂着头,沉默着。而风却很悠闲,途经它的身体。略轻柔,略唯美。听风,“沙沙——沙沙——”像悠闲的诗人,吟着蹩脚的诗,因为,没有人可以吟出内心的震撼,诗人也不能。
“你说它是什么树?”我久久地盯着它,问爱人。
“它是榆树。”爱人很肯定。“榆树?我以为是胡杨。”我心微疼,为了这棵挺立在山岗上的枯了的榆树。
“你看那有个牌子,写着:榆树沟,而路基下全是榆树,却不知那棵树,怎么会长在高岗上。”爱人也为这棵枯树的生命力心动了吧。
是的,它是榆树,因为它比胡杨的树皮更粗糙,它没有胡杨站得笔直,它已衰老了,可是,它有与胡杨一样不死的精神。
看着枯了的榆树,让我想起儿时,屋后的那棵榆树。
二
我记事时,屋后便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榆树。这棵树因在屋后,没有水源,常年都干旱着。可它仿佛与季节有约,每年春天,仍然会长出嫩绿的叶片。虽不似有充足水源的树木苍绿,可绿叶也从不曾失约。
到三四月间,榆树自然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树榆钱。
母亲在榆钱挂满树梢的季节,是欣喜的,因为,在那个物资匮乏,缺吃少穿的年代,总要考验主妇们过日子的能力。有了榆钱,母亲就可以给馋嘴的我们,调剂一下吃食了。
春风抚动屋后的榆树了,金黄的榆钱,一串串挂满树了,母亲围上花围裙,站在榆树下了。围裙的中央,早被母亲缝上了一个大大的口袋,这是用来装榆钱的。母亲总是很小心,一只手拿着长长的勾镰,勾下榆树枝来,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把又一把地撸下榆钱,这根枝条上没了,轻轻地放开,又勾另一根树枝。那动作轻柔的,让人想像,她在抚弄自己的孩子。
榆钱采满口袋了,母亲很仔细地掏出,放在盆里,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慢慢择,一片也不拉下。
榆钱洗净了,先在盆里控干水分,这时,母亲便拿出自家鸡下的蛋,打上六七个在碗里,搅匀了。灶里早就生好火了,锅里的油早热得冒烟了,只听“刺啦”一声,金黄的鸡蛋下锅了,瞬间凝结在一起,母亲拿起锅铲,有条不紊地翻动几下,鸡蛋在锅里焦黄了,香味扑鼻。母亲又用锅铲把连成块的鸡蛋,仔细地,一点点地切碎,然后,铲到装榆钱的盆里,放上佐料,拌匀了,香香的榆钱鸡蛋饺子馅就成了。巧手的母亲,包出的饺子,也格外好看,有小金鱼的,有小猪的,好看的饺子,总让人有好胃口。
我和姐姐放学回家时,便是香喷喷的饺子在等待我们。我是第一个爬上桌的,狼吞虎咽,嘴里不停地嚷着:“真香,真香……”母亲却总是微笑着,给我夹饺子,说着:“慢点吃,慢点吃,小心烫……”
对于榆钱,母亲不止包饺子,还会生出许多花样来。有时会放上沙糖凉拌,有时还会拌上玉米面蒸着吃。
那时,对于榆钱是何等的期待,只想它常常挂在树上,而不飘落。可榆钱终究是要落的。
三
母亲说,榆钱有暖胃的功效,是九岁那年,亲身体验到的。
那年,母亲病得很重。父亲因母亲的病,一直心情沉重,也无暇照顾我。我便像个野孩子,常常往田间地头跑,上树摘果子吃是常事。我又是家中的最小,从小受宠溺,虽九岁了,却不会照顾自己,不管是不是生、冷、硬的食物,抓起来就往嘴里放。
那年,是个春天。小杏初挂,绿绿地,只有指甲大小。因无人管我,我便爬上了院中的杏树,采了满满的一口袋。坐在小角落,从口袋摸出一个青杏来,在小花衫上蹭了蹭,便丢进了嘴里。
那酸酸的味道,让我吃个没完没了,一会儿功夫,一口袋酸杏,足有二三十个,都进了我的肚子。过了两个多小时,我的胃部开始疼痛,后来,竟然搅动得更厉害了。我的额头疼得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趴在炕沿上,有气无力,也只一会儿的功夫,胃疼得在炕上打滚,接着,便开始闹肚子。
父亲看着我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拿毛巾不停地给我擦,却束手无策,看我因拉肚子,蜡黄的脸,心生疼痛。不停地跟躺在床上的母亲说:“是我不好,没照看好四丫头,看把孩子疼的,这可咋整啊。”
母亲挣扎着来到我的身边,她得知我是因吃青杏太多,而胃疼闹肚子时,她吩咐父亲:“去后院的榆树上,看榆钱落完了没,如果还有,就撸一些回来,洗净煮水给四丫头喝。”
父亲赶紧到后院,那时正是四月末,榆钱多已飘落,所幸树梢上还残留了些。父亲爬上了树,撸下榆钱,以最快的速度洗净,放在锅里煮了个把小时,连水带榆钱,浓浓的一碗,端到我面前,温热时,我连榆钱一起喝下,说来也怪,也只片刻,胃就不怎么疼了。
母亲说,榆钱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治病。它可以暖胃,还可以治拉肚子,还有帮助消化的作用,她嘱咐父亲要记住,这是偏方。
我那时只觉得,母亲真的好厉害,母亲只是轻轻地笑,病态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母亲说:“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常年与这些野生的吃食打交道,时间久了,就摸出窍门了。”
第二年,十月,母亲便离开了我们。
四
那棵榆树,随着年龄的增长,水份的缺失,叶子便越发的少了。榆钱更是少之又少,对于榆钱的美食,因为母亲的去世,也从此停留。我却依然期待着,榆树能活过来,我便尽自己的努力,端一盆又一盆水,浇在榆树的根部,可是,我的力量太小了,它因为生长在干旱之地,那一点水,根本只是“杯水车薪”,它越来越衰弱了。最后,连一片绿叶也没了,也许没有了绿意,终让我失去了希望,我也便不再理会它的生死。
春天又一次来时,榆树真的枯了。我站在树下,看着秃了的枝杈,那些枝杈,却没有因为绿叶的不光顾而垂头丧气,它们依然努力向着天空伸展着。主干笔直,皮肤虽因缺水,而粗糙得不成样子,它却直直地立着,支撑着长满身躯的树枝。那树枝盘虬曲起,仿佛永不言败,永不向命运低头般,努力地伸展着。
有一天,黄昏,我又站在枯萎的榆树下,我听到最高的枝杈上,传来“唧唧”的叫声。仰起头寻找,原来是小麻雀在此安了家。是啊!小鸟都在为枯树的毅力加油,为这不倒的生命力唱赞歌呢!
我站在树下,看着小鸟,学它的样子,“唧唧”地叫,爬上枯树,坐在枝杈上。后来,这成了我每天放学必做的事,与小麻雀私语,就在那棵枯树上。
那时小,我以为,我可以与小鸟长久地作伴,可以一直悠闲地坐在枯树上,听小鸟赞美枯树的风骨,可是,一场暴风雨,将我小小的期望断送了。
那一天夜里,是我十岁以来,经历的最大的狂风暴雨,风“呼呼”地掠过树梢,以摧残的姿态,途经每一寸土地。雨,“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窗玻璃。那雨,狂妄的样子,像要吞噬天地万物生灵。我躺在炕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开始担心小麻雀,担心那棵枯了的榆树。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睁开眼睛,我的第一反应,是往屋后跑。
那棵枯树,那棵枯萎了的榆树,终没有经得起暴风雨的洗礼,枝杈被劈下来了,只留下了一个直直的树干。还好,小麻雀的窝,虽然随树而落,却未看见受伤的麻雀。
经过暴风雨,那树干,依然屹立不倒,小小的我,也感叹它的强劲。我用小手抚了抚,那时年幼,只是觉得这榆树真厉害,这么大的风,还未将它连根拔起。
十二岁那年,父亲调动工作,我们举家搬迁。也许那棵枯树,知道我们将要离开,一日,突然便倒下了身躯,是从根部齐齐地断了。父亲说,它老了……
是啊!它老了,谁又能不老呢。就如眼前的这棵枯树,也终有一天倒下吧!
车走远了,枯树,也远了。我回头,透过汽车后视镜看它,它身姿笔直,挺立在夕阳与霞彩交错的天际。
它很顽强,我又一次说……
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故事:有一个农场主为了方便拴牛,在庄园的一棵榆树上箍了一个铁圈。随着榆树的长大,铁圈慢慢嵌进了树身,榆树的表皮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有一年,当地发生了一种奇怪的植物真菌疫病,方圆几十公里的榆树全部死亡,唯独那颗箍了铁圈的榆树却存活下来。为什么这棵榆树能幸存呢?植物学家对此产生了兴趣,于是组织人员进行研究。结果发现,正是那个给榆树带来伤痕的铁圈拯救了它。因为从锈蚀的铁圈里吸收了大量铁份,所以榆树才对真菌产生了特殊的免疫力。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的一个农场里。这棵树至今仍生长在美国密歇根州比犹拉县附近的那个农场里,充满生机和活力。不仅是树,人也是如此。我们也许在生命中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害,但这些伤害又成为生命的一道养料,让生命变得更刚毅,更坚强,更充满生机、活力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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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竹儿老师保重身体,天天开心!有机会来南宁看看,我亦当尽地主之谊,尽量使您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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