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香花开的4月。美丽醒了，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坐在了梳妆台前。
　　 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射进来，转换成柔和的淡黄色的光。院子里的丁香花开满了枝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红色的长裙，那是刚结婚那年朱二买给她的。乱糟糟的头发被梳理整齐，红头绳束住歪在了左侧。古色古香的梳妆台，突显身材的长裙，漆黑的头发，还有淡黄色的阳光……很美，朱二看呆了。
　　 院子里微风起伏，洁白的丁香花随风摇曳。美丽站起身来走出屋子，站在丁香树下，仰头嗅香。朱二跟出屋，看着美丽，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阳光有些刺眼，以至于朱二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听到美丽喊他“二哥”。
　　 朱二的眼里噙满了泪，他踉踉跄跄走过去，折下一枝丁香花，插到美丽的发间。一阵风袭来，美丽像一只蹁跹的蝶倒在了朱二的怀里。枝头上少许的丁香花落下来，落在美丽那柔软曼妙的身体上……
　　 以上是我杜撰出来的情景。美丽全名陈美丽，她是我的姨姥姥。陈美丽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是个好女人。我只见过她一面，就是在那棵丁香树下，她已经死了，躺在姨姥爷的怀里，最令我无法忘怀的，是她的半张脸，恐怕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残肉横生，触目惊心，没有了脸的样子，她成了我童年噩梦的起源。
　　 那年我6岁，对美与丑的观念还停留在鲜明好恶的阶段，一直听母亲说姨姥姥的美丽，那天我不顾阻拦偷偷跑了过去，只想见一见姨姥姥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却不想这一见竟成了噩梦，直到我慢慢长大，有了胆量，才敢正视。听完他们的故事，我想了很多，或许人生没有对错，也不能轻易给谁定罪，姨姥姥她渴望爱，她追寻爱情，信仰爱情，为此付出代价，在所不惜。
　　 当然她的人生也不排除自我堕落。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无法自弃，平庸的姨姥爷无法给她归属感，长期精神压抑和自我欺骗，决定了她对爱情近乎偏执和贪婪的追求。她的一生就如同蹦极，当她鼓足勇气迈出那一步，找到了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然而命运就像那根绳索，最终她还是回到了朱二的身边，直到死她也没有找到她想象的爱情。
　　 此刻。我伏案桌前，苦思冥想，母亲递过来一张老照片，我一眼看出，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姨姥姥，那一双眼睛如同盈盈的秋水一般，碧波荡漾，我一下子陷了进去……
　　 一
　　 “不，我不嫁！死都不嫁！”陈美丽把木瓢扔进水缸里，坐在炕上撅着嘴。
　　 刚刚沉下去的木瓢，悠悠地浮了上来，像极了她无谓的反抗。
　　 “这次必须嫁，就是死也要嫁过去！”父亲态度坚决。
　　 “我绝不会跟我不爱的人结婚！”
　　 “你个死丫头片子，天天情啊爱啊的，你懂什么是爱情么。爱情能当饭吃，这回你王姨给介绍的是林场的朱二，为人老实本分，子承父业成了林场工人，这可是金饭碗。人家朱二中意你，也不嫌弃你岁数大，你嫁过去保准享福。”
　　 父亲接着说，“你说说你挑来挑去，都25了，还想着挑呢。平时都怪你妈太宠你了，你说说你什么都不会做，我还真怕你嫁过去受气。朱二虽然长得不咋样，但是父母都不在了，有一个哥哥，两人分家过，你嫁过去也受不了气。”
　　 ……
　　 陈美丽最终还是穿上了嫁衣。冬日清晨，一如既往的寒冷。陈美丽穿上红棉袄，头间一朵大红的花。朱二穿了一件蓝色中山服。她25岁，朱二24岁。都说“女大一，不是妻”，他们未曾谋面，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却还是结婚了。一朵大红花，一条红丝绸牵住俩人，几十桌酒席，热热闹闹的亲朋好友，就算是结婚了。并不是陈美丽梦想中的婚礼，热闹俗气，她的落寞被掩埋在所有人的欢笑里。
　　 在婚房，朱二说，“美丽，你真好看，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说完，朱二开始脱衣服，看着朱二兴奋发直的眼睛，陈美丽有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她惊叫一声，缩到床角。这一叫，把朱二吓了一跳，解到一半的裤子挂在半腰，愣在那里，只见陈美丽闭着眼，大叫道，“你给我出去。”
　　 朱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堪，相反他很高兴，因为陈美丽的表现，就是个黄花大闺女，他愿意等，反正是他的人了。他系上裤子，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在西屋的床上睡了一宿。
　　 那天晚上陈美丽几乎没睡着，她把系裤子的红绳，系成了死扣，第二天上茅房怎么都解不开，急得团团转，最后恼怒地喊了一声“朱二”，正在厨房忙活的朱二听到，拿着菜刀冲了出来，陈美丽羞红了脸颊，朱二蹲在陈美丽面前，折腾了半天，还是解不开，最后拿起窗台上的菜刀割断了。陈美丽兔子一般窜进茅房，出了茅房提着裤子别别扭扭走进屋里，平静了许久才走出门。刚刚朱二蹲在她面前认真地解裤绳，丝毫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倒是陈美丽左右觉得别扭，脸红得发烫。
　　 后来想想，陈美丽觉得自己怎么那么笨，一把剪刀能解决的事，却偏偏搞得这么麻烦。说也奇怪，从那以后在陈美丽眼里朱二顺眼多了，甚至还透着一股可爱。
　　
　　 慢慢的，陈美丽竟也接受了朱二，第二年便为朱二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朱思。相夫教子，陈美丽曾经的心气渐渐沉寂了下来，不再是最初那般执着骄傲。随着孩子的一天天成长，孤独如同水流一般缓缓渗透进她的心里。每个午后，陈美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是姣好的面容，内心升腾起巨大的落寞，她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了吗？
　　 每天早起做饭，等丈夫孩子吃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留下她一人守着空落落的家，刷锅洗碗，围着锅沿转。这就是生活吗？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甚至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她越来越爱照镜子了，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她有些不相信十年时间就这么度过了。
　　 她35岁了。
　　 尽管她想尽了办法保养，眼角还是有了细微的纹路，她老了，意识到这点，她的心里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的青春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那个憨厚老实、其貌不扬的朱二，还不曾让她心动，她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味道。
　　 二
　　 当早春的温度刚刚削去冬日寒风的凌厉，朱二从外面移植回来了一棵丁香树，就种在梳妆台正对着的位置。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梳妆台，是红木的，古典而浪漫，陈美丽很欣喜。
　　 那天起，很多个夜晚陈美丽睡不安稳，睡在旁边的朱二睡得很死，呼噜震天响，陈美丽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朱二身上，伸出手拧朱二胳膊上的肉，旋转360度。朱二翻翻身，又继续睡去了。陈美丽很是无奈，抱着被子到了西屋，猛然间，她看到了那个梳妆台，她终于找到了睡不好的来源了。
　　 是那个叫郭源的男子。
　　 他来家里帮忙种树。穿着蓝色中山服，身材健壮，胸前别着一支钢笔，一幅领导的模样。他指挥着两个工人把丁香树搬下来，挖坑，埋树，浇水，很快就给种上了。陈美丽站在不远处悄悄看他，他的鼻子挺拔俊秀，非常有立体感，加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性感的嘴唇，英气逼人，潇洒飘逸。今天的太阳很大，他的脸上淌着汗，汗珠停留在腮边，折射出耀眼的阳刚之气。
　　 她走过去递给他一碗水。站在他身边，美丽嗅到了属于男人汗臭的味道，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燥热。
　　 他端过水，低头看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说，“嫂子，你真好看，朱哥可真有福气。”
　　 他33岁。是林场最年轻的场长，也是整个林场最有文化的男人，还是整个林场最漂亮的男人。听到郭源夸自己，陈美丽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的嘴唇很薄，声音富有磁性，令人一不小心就会着迷。站在他身边，就像是走在悬崖峭壁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掉下去面对的可能是深渊或是地狱，也有可能是花谷或者大海。
　　 他点燃了一根烟，走到丁香树下。
　　 “待到4月时，就会开花了。”他说。
　　 看到他回头，陈美丽赶紧低下了头。
　　 郭源笑了，“嫂子你来。”他唤她。
　　 “丁香花是天国之花，它拥有着高贵的香味。受到它的祝福，人生会充满光辉。”待美丽走到跟前，郭源盯着她说，眼神炙热。
　　 美丽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低下了头。
　　 “郭场长，来屋里喝碗水，凉快凉快。”朱二从屋里走出来，撩起衣衫擦汗。听到朱二的声音。美丽吓了一跳，低下头疾步朝屋里走去。
　　 朱二今天找到郭源，本意是想借车，郭源答应得很爽快，并且热情地跟随朱二到家里来帮忙，这令朱二受宠若惊。
　　 郭源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美丽，陈美丽碰到了他的目光，她心里开始有了期望，期望4月的到来，期望丁香花盛开的那一天。
　　 这一切朱二是没有意识到的，他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那个红木的梳妆台，他早就看上了，他想给美丽一个惊喜的，只是苦于无法运输。丁香树是从林场移植回来的，林场有一块地种满了丁香树，场领导经过研究决定把这块地开辟出来盖仓库，场内员工几乎每人都分到了一棵。
　　 从那天以后，朱二经常被外派，这是郭源安排的，朱二对郭源很是感激，因为外派的话，工资会翻倍，他也很乐意。
　　 因为朱二时常出差，陈美丽一个人在家，空出来的时间更多了，那些被掩埋的心绪时不时跑出来扰乱她的心。
　　 比如这天夜里，她梦到了郭源，在绽满花朵的丁香树下，他亲吻她。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丁香树开出了小小的花苞，陈美丽觉得似乎能闻到那高贵的香气了。
　　 4月终于来了，枝头上已经有一些花开展开了，已经能够闻到它的香气了。
　　 朱二又出差了，一开春孩子就住校了，家里只剩美丽一个人了。
　　 枝头的丁香花开得更多了，洁白的丁香花团团锦簇，满院子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每天傍晚十分香气更加浓郁，深吸一口气，香味是甜的，陈美丽几乎要醉了。
　　 他突然出现在身边，美丽都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到的院子里。
　　 “美丽，你真好看。就跟这丁香花一样好看。”他好听的声音此刻有些暧昧。
　　 “哪有？”美丽的脸又红了，好在是傍晚时分，看不太出来。
　　 “真好闻啊！”他深吸一口气，似在说丁香，又似在说她。
　　 “郭场长，有啥事吗？我家朱二……”
　　 嘘。美丽还没说完，他把竖起的食指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他们并排站在一起，沉默地看着丁香花，她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说，“人生苦短，莫负好时光。”似是说这短暂的一瞬，也似说给她听。
　　
　　 她是听懂了的。微微转头偷偷看他，那令人心动的五官清晰深刻，就像是刻进了她的心里，她没来由的心慌。
　　 “其实你可以跟随自己的心走。”他轻轻吐出这句话，虽然声音很轻，但却扎心。这句话很熟悉，就好像是谁曾对她说过一样。
　　 扎心的疼痛令她想逃避，她匆匆朝屋里走去，在即将关门的那一刻，他挤了进来。
　　 陈美丽刚转身，郭源就从背后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轻喃，“美丽，我爱你。”
　　 美丽心动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力逃避了。她爱了，她确信这就是爱，她梦了千百遍的爱情就这么到来了，可是……
　　 “我知道，你并不快乐。我想照顾你。”
　　 郭源的话触动了她拼命想隐藏的秘密，眼泪随之流了下来，她的内心翻墙倒海的挣扎。这一步，迈还是不迈？
　　 夜愈发的深沉了，屋内没有灯光，郭源的脸已经埋入她温香的脖颈中，她用力抓住他乱动的手，然而她的后背紧贴他的胸膛，他身体的温度一点一滴传入她的身体，她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挣脱不得。
　　 慢慢的，她失去了力气。他轻浅的呼吸撩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的手再无力阻止，喘息着，任由他的手解开她的衣裳，他的动作隐忍而狂野，她柔软地回应他，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她轻易地被他挑起欲念，她动情了。
　　 那个夜晚陈美丽为郭源完全地展开了自己。她迈出了那一步，丁香花浓郁的香气侵袭着她残存的理智，爱吧！陈美丽！欲念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四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郭源就走了。
　　 陈美丽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直到郭源的温度全部消失。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才醒过神来，从床上蹦起来，她要在朱二回来之前把被褥拆洗干净。
　　 忙活了大半个早上，终于洗好了，晾晒好。她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望着丁香花发呆。
　　 这不是我最想要的吗？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不安？像是得到了一直以来最期盼的宝物，又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跟随自己的心而活，又谈何容易。
　　 朱二还是没有回来。逢大礼拜，朱思回来了，若不是有了这么大的儿子，陈美丽会觉得自己过去的十年就像是一场梦。朱思在家住了两宿，就回学校去了。
　　 又是一个凄冷的夜，美丽坐在烛台下纳鞋底，做给朱二的，她的心里有些愧疚，她要为朱二做些什么才能心安。
　　 她空旷孤独的内心突然就满了，被郭源填满了，不，是被爱情填满了。然而同时并生的还有不安，她的生命中，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家。
　　 正在思忖间，他来了。突兀的敲门声让她有些害怕却隐含期待，鬼使神差，她开了门，郭源第一时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想挣脱，却还是无力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