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朱二系列】秘密
【一】
朱二当然觉得陈少贵和陈美丽之间有秘密,但他不敢问,也不敢想。因为,陈少贵是永兴砖瓦厂的厂长,掌控着他的铁饭碗;陈美丽是他心头一块肉,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搭档吴胜偏偏喜欢打抱不平,一有功夫就想点化朱二。
吴胜说,朱二,你晓得不,你老婆又勾搭上新来的厂长了。喂,你他妈说话呀,咋连屁都没一个,绿帽子把你压扁了?老子跟你说,女人他妈的就是贱,你越忍她,她就越幺不到台。你家美丽呀,你得好生治治……
朱二对吴胜的话很光火!他妈的,老子怂?老子怂有完整的家、有热被窝睡。你倒不怂,就是有个老婆都打跑了,成光杆司令一个。
朱二心里顺溜,嘴里却结巴道,莫……莫开黄腔。没……没得的事!
吴胜火气来了,开黄腔?嗬,他妈的把老子好心当成驴肝肺啦!这样,咱来打个赌,亲自抓回奸,看你他妈的信不信!
那时喝了点酒,朱二脑子充了血,稀里糊涂就接下了吴胜的战书。赌注是一个便携式MP3。女儿燕儿想要这个有段时间了,无奈自己工资一发就全额上交陈美丽,陈美丽输得一塌糊涂,MP3就成了女儿对的朱二的怨。
那天刚巧他和吴胜上夜班。十点多钟的样子,吴胜接了个电话,就神戳戳地跑来叫他,朱二,走!快跟我请假回家。好戏上场了!
朱二心里很乱。对陈美丽和陈少贵的事,他是很忌惮的,他不希望美丽被人无辜中伤,又害怕传言被证实后无法接受。心中犹豫,朱二的脚就像被502胶水粘在地上一样,一脚下去就提不起来。
吴胜仗着人高马大,架起朱二一只胳膊,连拖带拽地直往职工宿舍走。嘴里还不得闲,老子倒要看看这狗日的领导光屁股长啥样,是不是跟咱泥腿子不同……
永兴厂位于永溪镇的东头,是一家国营企业,由于历史原因,工厂和职工住宿区没有完全分开,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职工楼是两幢青灰色建筑,朱二家在前排一楼拐角处,正对着厂区办公楼。
紧闭的大门内,灯光朦胧,隐隐有浅笑声从屋内传来。朱二热血沸涌,一把甩开吴胜的大手,头手并用,撞开了门。由于用力过猛,身子被带进屋内,直直地栽到了地板上。
朱二抬起头,只见昏暗的灯光下,陈少贵和陈美丽并排坐在沙发上。陈少贵穿条肥大的沙滩裤,两腿张开成一个大大的八字。从朱二的位置看上去,几乎可以看到大腿根部最隐秘的部分。而穿条吊带睡裙的陈美丽,裙子只及臀部,两条匀称的大腿白生生地露在外面,与陈少贵毛茸茸的大黑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六月天,夜晚虽不及白天酷热,却多了份闷热。沙发旁,陈旧的落地电风扇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发出骨头断裂般的啪啪声,扇出的风,温温热热毫无凉意。
朱二热得眼睛快着火了,但他一动没动,只是愣愣地趴在地上。
吴胜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弯腰扶起朱二,并使了个眼色。讪笑道,嫂子,窑上放假,我哥俩儿回来喝一杯,呵呵……
吴胜话落,陈美丽从沙发上弹起来,把裙摆往下拉了拉,热情地把吴胜让到沙发上。走过朱二身边,陈美丽低声埋怨道,说你二还真是二,要带兄弟回家喝酒,咋不早点打招呼,我好多备点酒菜嘛!
陈少贵一见两人,把八字腿往里收了收。抬眼笑道,哈哈,来得好!我这大晚上的闲着,出来溜溜,刚巧闻到回锅肉的香味,嘴里馋虫作怪,就过来讨杯酒喝。这不,刚坐下呢,你们就回来了。来来来,坐下一起喝!
吴胜嘴角一撇,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他接过陈美丽递过来的酒,吱溜一声喝了个底朝天,举着空碗亮了一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吃起了菜。
几口酒下肚,陈少贵的话多了起来,语气也显得抑扬顿挫。
陈少贵说,他最喜欢吃回锅肉了,偏巧美丽的手艺这么好,做得比饭店的还好吃,所以,他就认了美丽这个本家妹子,朱二家的酒他是喝定了。酒过半旬,陈少贵又大着舌头说,朱二啊,你小子可真有福气,娶了我妹子这么漂亮能干的媳妇。哥今儿在这儿把话撂下,你可不能欺负我妹子,要是她受半点委屈,我拿你是问……
朱二频频点头,嘴里吱吱唔唔,心里忙活开了——美丽和厂长啥都没嘛,我真是自寻烦恼!这死吴胜,非要打鬼的赌。这下好了,害我在厂长面前出了丑,以后在厂里还怎么混啊。还有美丽,刚才吴胜拉我时,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飞出了一把刀子,一定生我气了,怎么是好?!
吴胜和陈少贵前脚一走,陈美丽就把脸一板,瞪圆了杏眼。
朱二,你啥意思?陈美丽冷冷地问。
啥、啥意思?朱二心虚,一只洗过的碗又滑回水盆里,溅起了一摊水花,打湿了他的脸。
少装蒜!陈美丽尖声说着,嫩白的手指一勾,就揪住朱二一只耳朵。接着说,老娘把话说清楚,我和少贵哥没你想得那么龌蹉。还有,我想进厂的事,是我的秘密,你别跟老娘搅黄了。否则,老娘拿你是问!
事后,吴胜耍起了赖皮,死活不承认自己输了。吴胜的说法是,好一个回锅肉,恐怕是上下回锅肉通吃!
朱二很恼怒,但为了美丽的秘密,他咽回了到嘴边的口水。对一身腱子肉的吴胜,他暗地里使上了绊子。
他和吴胜都是窑工,一个拉车一个码砖。他知道吴胜性急,总想多拉几车赚奖金,让吴胜白白等老半天。吴胜也看出了端倪,跳着脚骂他,朱二,你他妈能不能快点啊?看你慢手慢脚的,是蛋破了还是咋地?朱二也不搭话,动作更慢了,好像蛋真的被吴胜骂破了一般。
【二】
回锅肉很快成了永兴厂的热门词,男男女女打闹都要带上一句,“吃了回锅肉没?”“要不要吃回锅肉?”
陈美丽虽然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跟个卖唱的一样,却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炒的回锅肉,色泽亮红、肥而不腻、麻辣鲜香,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一绝。所以,好这一口的陈少贵闻香结缘,不足为怪。
厂里刚流行回锅肉时,朱二并没多想,反而很得意。自家媳妇的厨艺得到厂长的青睐、全厂的公认,自己长脸,自己也长脸。那阵子,他走路腰杆挺得直直的,罗汉腿抡得圆圆的,活像只意气风发的小公鸡。渐渐地,他恢复了佝腰驼背的姿势,变得畏缩起来。
他砸吧到了“回锅肉”的异味——流言可畏!
这些年,他是在同事们的口水中凫过来的。对流言,他已有了一整套完善的抵抗和修复能力。但是,每一波流言袭来时,他还是会感到耻辱、愤怒、恐慌、焦虑、和无助。他讨厌流言。他恨不得把那些爱喷脏水的嘴巴撕烂,把那些会射利箭的眼睛刺瞎。但是,他自知自己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刚过三位数,说话还结巴。打骂,只能当别人的下饭菜。
一心维护朱家名声的嫂子想不到那么多。嫂子骂他,二啊,我跟你说哈,你得把你家美丽看好喽,别尽给咱朱家丢脸!你俩不在乎,总得给你哥你家燕儿留点脸面,让躺在对面山上的老家伙睡个安生觉吧!看着朱二一脸懵懂相,嫂子加重了语气,我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陈美丽跟陈少贵搞到一起的传言满天飞,他陈少贵还在你上夜班时跑来你家,你就一点不知情吗?你晓得别个咋说你?他们说你家美丽是公共厕所,你这个看门的,连把儿都没有!
嫂子在厂门口架了口锅卖麻辣烫,那张被油烟熏得腊黄的脸总是阴云密布,但一有陈美丽的绯闻,就会云开雾散。对成天翘着兰花指打打麻将,还把朱二使唤得团团转的陈美丽,嫂子是横竖看不顺眼的。这也难怪,她只比陈美丽大两岁,但多次被生人误叫成陈美丽的妈。不知道的人总把她当成陈美丽的妈。
朱二回复嫂子的是,嫂子,莫、莫信那些……
人都骑你头上拉屎了还这个样子,硬是被那狐狸精吸了精气。
瞧你说的!美、美丽她有分寸!
唉……入魔了!嫂子一跺脚一扭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朱二反复回放那晚的场景,始终结不开心里的结。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明明美丽和陈少贵清清白白,这些人干嘛要闹得满城风雨?都是吴胜那狗日的!
朱二有些日子没见到吴胜了,想起时,才知道吴胜已被调去开叉车了。开叉车是永兴厂最轻闲的活儿,工资又高,他和吴胜都巴望了好多年。没想到平时干活偷奸耍滑的吴胜居然盼到了,工作任劳任怨的自己还得原地踏步。这世道,真他妈邪门了!
更邪门的事还在后头。
这天,朱二吃多隔夜稀饭,一个劲拉肚子。上班时,东一趟西一趟地拉得走路直打晃,只好请了假回家。
在路过工厂办公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三楼厂长宿舍的位置望了望。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过道上一晃,消失不见了。他使劲揉揉眼睛,房门关得紧紧的,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幻像。他看看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五分,职工楼那边还有人在大声说话。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仔细想想,是那背影,苗条纤细,太熟悉了。蓦地,“回锅肉”三个字脱口而出,他顾不得肚子里呼啦啦地叫得欢,拔起腿就往三楼跑。跑到三楼楼梯口,他停住了脚步,扶着栏杆直喘气。
那扇铁门就在他面前几步开外,白天是醒目的朱红色,在清冷的月色中,是模糊的一片黑。他静静地站在过道里,心咚咚直跳。他深吸口气,一股鲜香的回锅肉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从鼻翼钻进胸腔,在他的肺里扩散、奔涌,令他全身燥热不安。同时,他感到有两双手在把他前后推搡。一双手推他冲过去踹那扇紧闭的房门,把那对狗男女抓个现行;另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脚,让他保密秘密,保住铁饭碗。
在僵持中,他身下传来噗一声闷响,一种滑滑的、热热的东西顺着腿根流了下来。同时,空气中升腾起一股难闻的气味,覆盖了好闻的回锅肉香味。他尬尴极了,生怕那臭味会把铁门里的人熏出来,赶紧提着裤子,贼一样慌慌张张地跑了。
回到家,只见燕儿胸前挂着个烟盒大小的白色盒子,两条细细的白线从胸前缠绕到了两边耳朵。燕儿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地咿呀着,一幅陶醉的表情。
这是啥呀?匆匆换了裤子,他好奇地问。
MP3!半天,燕儿摘下一只耳机,不耐烦地说。
哪来的?他有些疑惑,这么大的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妈妈买的!燕儿把白色方盒举到朱二跟前,满脸笑意,爸,这是爱国者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你晓得好多钱吗?
他摇摇头。
298!燕儿欢快地说,我妈真好!她还说开学后要帮我买个拍照手机,跟她用的牌子一样,摩托罗拉。咦,爸,你身上好臭哦……
燕儿说着,捏起鼻子,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朱二瞪着眼睛,直到燕儿砰地一声关上耳房的门,他还像木桩一样定在原地。
PM3、298、手机……一晚上,他被这些五花八门的名词弄蒙了。自己辛辛苦苦抱一个月砖,两千块钱不到,生活都是精打细算地过。为此,陈美丽没少奚落他。这段时间,美丽老在埋怨手气背,哪儿来的钱买高档MP3,还说要买手机?等等,燕儿说美丽有个摩托罗拉拍照手机。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唉,这阵子成天被那些传言搞得颠三倒四,把美丽忽略了。她才刚刚从打击中走出来,又被流言蜚语催打,怎么受得了哟!
脑子运转了一大圈,他才想起进屋到现在,还没看到美丽呢。想起刚才见到的背影,他心里一紧,肚子又痛了起来……
【三】
朱二躺在塌陷的沙发上,把风扇的头正对着身子,身上还是燥热得要爆炸似的。
卧室正对着沙发,门敞开着,从玻璃窗的格子里钻进来的月光,在空荡荡的席梦思床上投下一格一格的阴影,把朱二的心一格一格地切得支离破碎。
这张破旧的木板床,是朱二结婚时的婚床,也是当年城里最时尚的家当。如今,燕儿十三岁了,床也老了,当年亮红的油漆变成了斑驳的漆斑,人一翻身就吱呀直响。陈美丽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要把这破床扔了,买个皮床睡。但是,皮床是富人的消费,他朱二哪有那能耐?
朱二对这张床是有感情的,感情浓得不亚于对陈美丽的迷恋。只是,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床,也很久没碰到过陈美丽的身体了。
陈美丽的理由很充足,嫌他呼噜声大,嫌他指甲缝里有煤渣。他每天用肥皂反复把自己搓洗,又去地摊买来廉价的香水喷得满头满脸,还是过了不陈美丽的关。
躺在窄窄的沙发上,沙发框架的边框把他的背切成了几大区域,有的是高山有的是峡谷,全身酸痛。更令他难受的,是床板那熟悉的吱呀声,像锥子,敲击得他的神经整夜辗转反侧。
陈美丽人不安份,睡觉也不安份,一个晚上,总是不停地变换姿势,锥子就随着节奏把他的神经敲击。同时敲醒的,还有朱二躁动不安的欲望。每每这时,他就恨不得提把菜刀冲过去,把那扇堵在他和美丽之间的门给劈了,然后一片片地剁碎。可是,他铆足了劲,最后,提起的不是菜刀,而是自产的手枪。
这把枪,现在正填满了子弹,等着破膛而出。但朱二看着空荡荡的床,忽然意兴阑珊。
他站起身,喝了口水,走到窗前,定定地看着厂部宿舍的方向。
目之所及,他看到厂部办公楼在月色中影影幢幢,像块墓碑般无声地肃穆立着。就在那被树影包围的墓碑上,他看到陈少贵那肥胖的手伸向了陈美丽坚挺的山峰,然后顺着坡地,缓缓向下移动……陈美丽白嫩的身子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像蛇一样在陈少贵的秃头下扭动、摇晃、蠕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