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人间】最后的握手(小说)
一、
和谐小区是交运局的家属院。院子里最大的官当属高杨局长了。他拥有北方汉子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线头明晰的轮廓和那特有的硬朗之气,颇有大将气魄,不怒自威,让人敬畏。
清晨,他来到小花园里,看着满目花团锦簇的花园,闻着芳香四溢的空气,仰望眼前林立的楼房,心中感慨万端,在他几十年的局长生涯中,最感到开心的是他官复原职后,把这一方陈旧的平房改造成了楼房。如今,那片破烂不堪的平房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他也由当年的中年干部,变成了白发苍苍的退休干部,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院子里一张张盈盈笑脸,不需要语言,只要目光就行,他心温柔的就像和煦的阳光,会豁然开朗。
老邻居在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高局长,这么早就起来了?”
退休几年了,一些老邻居还是习惯称呼他“高局长”。让他没有世态炎凉的悲凉,心里暖暖的。
他含笑点头:“是啊,早晨养成习惯了,睡不着出来转转……”
迎面走过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熟悉的脸庞让高杨暗吃一惊:女人曾经丰满的脸颊变得阴暗憔悴,苍老了许多。高杨虽然和她在一个院子住着,却是很多年没有往来了,因为高杨和她的丈夫之间有一段解不开的情结,那是岁月中留下的殇,面对会引起他心中的痛。
女人径直走到他的跟前,恭敬地问道:“大哥,您身体还好吗?”
高杨友好地报以微笑:“好,好,你和一平还好吗?”
女人低下了头,咬着嘴唇,难过地掉下了眼泪,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眼睛里有种缥缈的幻灭的悲哀,目光呆呆地叹了口气:“唉,大哥,一平……他……可能没多长……时间了……”
“什么……”高杨有点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他情况不好吗?”
女人咬着嘴唇,悲戚地说道:“是的,他的情况很不好,也就是这一两天的时间了……”
高杨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人哽咽接着说:“大哥,一平的神志现在是一阵清醒一阵昏迷,他一直渴望和您言归于好。大哥,我知道一平伤害过您,让您伤透了心,可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您能不能看着他曾经是您的兄弟份上,去看他一眼,让他满足地离开人世?”女人在哀求着,高杨的心像触电一样,一阵阵悸动。
女人又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封信,对高杨说:“大哥,给您一封信看看,这是一平写的,他嘱咐我等他死后再交给您,为了能请到您,我偷偷把信装了出来,还是把信给您提前看看吧,这上面有您想知道的东西,相信您看过之后,一切会明白的,您和一平的之间的疙瘩也会解开。”说着,女人把信递给了他,转身离去。
高杨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读着读着,他迷雾顿开,百感交集,心里如五味杂陈,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湮没在海底深处的一幅幅画,随着这封信浮出了水面,出现在他眼前。虽然面对是他心中一道伤痛,可他知道,他如今是怎么也躲避不过了。
二、
他的思绪回到近半个世纪前,那时的高杨正值年富力强,处在事业的顶峰期。他是交运局的一位局长,交通运输行业在当时是霸王行业,被称为“车老虎”,而他又是虎中之王。他这个交通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有勇有谋,办事果断有魄力,敢作敢当,一言九鼎,颇有领导才华,靠着大学里学到的管理知识和基层工作经验,很快让这个省属大型企业一跃成为省里和市里的纳税大户,成为省交通运输行业的排头兵,在全国都赫赫有名,在职工干部中很有威望。
在他事业最红火的时刻,局里来了一位大学生,分配到他的身边当秘书。这个大学生二十多岁,纤长的身材,白白净净,文质彬彬,戴着一副近视镜,他正是刚刚大学毕业的赵一平,那时的赵一平也是怀着满腔热情和远大抱负来到局里,决心干出成绩,步入官途。
初到局里,赵一平对这个声名远扬的局长唯命是从。他的口才很好,写一手好文章,为人圆滑,每天恭维在高杨的身边,他又善于察言观色,很能顺着高杨的思路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许多难以解决的矛盾及时化解。
高杨有着雷厉风行的魄力,但他脾气暴烈,在工作中难免得罪手下的人,迫于他的威望,手下人有时是敢怒不敢言,不满情绪却表现在工作上。有一次,几位副局长因为对高杨的一项决定不满,开会时集体罢会,给高杨颜色看。眼看着到了开会的时候,会议室里还是空空荡荡,把高杨架空在会议室里,急的他只骂娘。这时,赵一平在一旁安慰道:“高局长,您不要着急,我自有办法。”他马上通知局公安处,挨个去几个副局长家下最后通牒:“如果再不到场,立刻就地免职,还要以不作为罪追究法律责任。”通牒下达没多久,几个副局灰溜溜地来到了会议室,而且很配合开始了工作。高阳很佩服赵一平的手腕,赵一平谦逊地说道:“我也是从您的工作经验中,想出来这个办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待他们,不能心慈手软!”那时,高阳很感激赵一平为他解了难题,对他更信任了。这次事件,暴露出赵一平性格的另一面,他很有心计,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惜那时的高杨还在雾里,对赵一平只有感激之心,没有防备之心,铸成了他以后人生的悲剧。
赵一平很会溜须拍马,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仕途通顺,只有巴结好这个眼前高杨这个“太上皇”。没有高杨的提携,他很难在官场一路走顺的。
赵一平总是在高杨忙碌的顾不上家时,来到高杨家嘘寒问暖,帮他爱人解决生活的难题。在他家,赵一平称呼改为“大哥”“大嫂”。甜蜜的称呼,给人的感觉亲密如一家人。高杨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同在局下属单位工作的爱人因病病退在家,高杨的母亲也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祖孙三代人,住在家属院里两间破旧的平房里,房子逼仄拥挤。高杨为官清廉,几次盖家属楼,分给他的房子都让给工人了。他说:“共产党员要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我家好歹有房子住,多少工人家庭还没有房子住?我换房子的事以后再说吧!“因此,他换房子的事,一拖再拖,眼看着儿女都大了,妻子是满腹怨言,可奈何不了高杨的牛脾气,对着赵一平也是牢骚满腹。
听着高杨爱人的怨气,赵一平对着他爱人说道:“嫂子,大哥身居领导岗位,一举一动得考虑全局,您就不能动动脑子?想办法从别的途径突破这个口子?”说着,他低声和高杨爱人面授玄机。
高杨爱人听了,一拍脑子:“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高杨工作起来很忙,常常是吃住在办公室,等到他闲了准备回家,同行的赵一平却让司机把车开到一处新盖的家属楼前,高杨疑惑地问:“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赵一平笑而不答,高杨的女儿见到爸爸车回来,一脸兴奋地远远跑来,“爸爸,您回来了,我们搬新家了,新家可好呢,还有我和奶奶的屋子呢!”
高杨一听,脸色骤变,铁青着脸对赵一平吼道:“这是谁的主意?怎么不经我同意?真是胡闹!”
本来高兴的女儿一看爸爸动火了,偷偷对赵一平吐吐舌头,忙跑到一边了。
赵一平马上说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家里说,在这里影响不好。”
高杨随赵一平来到三层楼一套两间半的大房子。走进屋里,看到爱人正在家里忙碌着收拾屋子,老母亲坐在自己的半间屋里,苍老的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爱人也是喜上眉梢,她们的脸上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欢愉表情,高杨却阴沉着脸对着爱人问道:“谁让你们搬进这新房的?为什么不经我同意?”
爱人却高傲地说道:“我不用经你同意,我也是我们企业的职工,我写的申请,这个房子是以我的名义要的,你没权干涉的!”
“胡闹。”高杨火了,“给你的?还不是我的面子?你以为靠着我的地位就可以搞特殊化?”
“错了,”爱人毫不退却地说道,“以我的工龄,我的条件,完全可以分到这样的房子的,我不用靠你的名气去走后门,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摆架子,我不吃你这一套……”爱人越说越激动,“人家都说,享福要享丈夫福。可我呢?有个当官的丈夫,要房子还得靠着自己去申请,你想想,结婚这么多年,我从你身上得到了什么好处?”说着,说着,爱人感到无限委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听着爱人的质问,高杨感到理亏,沉默不做声了。
赵一平忙打圆场说道:“已经分了房子了,就不要再争论了。大哥和嫂子不管你们谁的条件,要这样的房子也是够资格的。”
“是不是你在中间倒的鬼?小心我处理你!”高杨把怒气转向赵一平。
“是我,是我给嫂子出的注意,要处理您就处理我吧!”赵一平坦然地说道:“您看看您的老母亲,大娘已经是高龄人了,老人去个厕所要跑二里地,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您就不想做个孝子,让老人住上起居方便的房子?您再看看嫂子,她有关节炎,住在阴冷潮湿的平房里,病情在日益加重,您就不能给她换个好的环境?再看看您的儿女们,他们都大了,早该有个自己的房屋子了,您还要和他们在一个窝里呆多久,不怕孩子们碍眼啊!”赵一平的伶牙利嘴处处朝着高杨的软肋说,说得他哑口无言,不再作声。开始和爱人一起收拾起屋子,看着高杨火气消了,赵一平冲着高杨爱人做个鬼脸,她也对他报以感激的目光。
高杨真得感激赵一平,因为他的母亲在住上新房半年后,离开了人世。想着自己终于让母亲圆了新房梦,也算对得起母亲了,高扬心里很欣慰,更让他感激的是,母亲的后事操办,都是赵一平组织人在操办,他作为一个孝子,只是安心地守在母亲的灵柩边,用虔诚的心为老母亲守灵,直到老人入土为安。
一年冬天,高杨爱人的胃病犯了,家里没人,电话打到办公室,高杨正在会议室里开会,赵一平立刻安排人把她送到医院,又派人守护在她身边,等到高杨赶到医院的时候,爱人言语中都是对赵一平感激的话语,走出医院的大门,高杨紧握着赵一平的手,感激地说道:“我真的感觉到你如我亲兄弟一般,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事都放心了!”
冬天的天气很寒冷,但有一缕和煦的阳光,照着他们的脸上,他俩的心中都是暖融融的。
三、
政治运动的风暴,犹如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猝然降临,而且越演越烈,让高杨有点猝防不及。工厂停工了,客车停发了,局机关,墙壁上到处是大字报,标语,黑压压一片,压倒葫芦又起瓢,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有一天,高杨的上班时,马路上到处是游行的队伍,人山人海,纵横交错的队伍如海洋般,将他的小车团团围住,汽车的喇叭声和成千上万的人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小车寸步难行,只能随着游行队伍的缝隙一点点往前挪着走,口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把他淹没在人们的背、肩膀、胳膊形成的海浪中,蔚为壮观的游行队伍让他惊诧不已。
到了办公室,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赵一平焦急地等在他的办公室里。原来,市里发了通知,要求交运局组织游行队伍去街上参加市里的游行活动。高杨一听,暴躁地说道:“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还要我们去干什么!工人不上班,学生不上课,商店不营业,机关不办公,涌到马路上,交通瘫痪,这样下去社会不乱套了吗!我不去推波助澜去!”
赵一平眼中有种忧虑目光,他忙左顾右看,悄声说道:“高局长,您要看清形势啊,这是全国的大形势,您不要逆水行舟啊!”
高杨激愤地说道:“我不怕,一位位元帅成了罪人,江山可是他们打下的啊!没有他们,哪有我们今天!他们当年驰骋疆场,舍命冒着枪林弹雨为共和国打下江山,说他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高杨死也不相信……”
赵一平忙把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住,用手压在嘴上:“嘘……高局长,您的话要是被人听到了,您的位置保不住了,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
高杨也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唉,咱俩不是知心人吗?别人在我敢发这个牢骚吗!我是在杞人忧天啊!”说着,他无奈地摇摇头。
高杨把赵一平当作自己心腹亲信,把内心忧国忧民的纠结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的面前。没想到,正是他的毫无戒备心,口无遮拦的发泄,成了他政治生涯结束的前奏曲。
后来的一段时间,高杨发现,赵一平看着自己是恐惧的眼神,和自己的关系也在疏远,有时候,有事也找不到他,每天不知在忙碌着什么,也好像有意在躲避着他。
交通系统的各种派系开始了激烈的争斗,这些人都标榜自己是坚定的文化革命战士,一些造反派开始把大字报贴在了高杨的办公室门口,措辞激烈地把矛头指向高杨,高杨的位置危危可及。
一天,高杨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突然闯进一群人来,他们穿着军装,一副革命战士的打扮,把他团团围住,一个人用一条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敏捷地把黑布撕扯下来,另外两个人过来用强有力的大手把他手臂紧紧按住,又扭转到后背,高杨身材高大,两个年轻人在他的手下根本不是对手,可是,正当他狂躁的身子翻过身来的时候,一只飞脚,踢在他的胸上,疼得他撕心裂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又瞬时间被几个年轻人牢牢地按在地上,他绝望地看着这个飞脚踢他的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个年轻人是他最为贴心,最为亲近,长期工作在他身边,称他为“大哥”的人——赵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