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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舞】傻二打更(散文)
傻二,真名叫什么无人知晓,他是五八年与父母从江西逃荒过来的,只知道他姓李。在干活“大呼隆”那年代里,生产队的工分榜上名子就叫李傻二。李傻二长着一双“茨菇”(眼大)眼,而这双“茨菇”眼,看人时总是闪着呆傻的目光。额头上那深深的皱纹和他四十出头的年龄很不相称。
小时候,我们村住的全是茅草房子,庄子很大,有一百多户人家。一遇到天干物燥就容易“走水”。(我们这一带乡亲忌讳说“失火”,皆以“走水”代之)傻二是庄子上打更的,每到傍晚,庄头村尾总是传来他破竹子似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旋即就是“咣咣”两记破锣的声响。破竹子似的嗓门,加上破锣的声响,听起来倒也有点韵味。
傻二是庄上人起的绰号,其实他一点都不傻,只是一双大眼睛看人傻乎乎的。傻二不但不傻,脑袋瓜还挺灵活的嘞!他办事有板有眼,为人忠厚老实。当时村干部就看重他这些优点,才安排他打更。
傻二的打更生涯始于“公社化”,那年他四十多岁。队里每月拨给他六十多斤稻子做口粮,算是特殊照顾。傻二甚喜,得意地拍了拍村长的肩膀,一点儿也不懂得忌讳地说,“哪一天,如果你家里‘走水’,先把我拉去毙了!”弄得村长哭笑不得。
傻二命苦,爹娘在逃荒来我们庄的第二年吃大食堂时饿死了,又没有兄弟姊妹,他赤条条的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六十多斤稻子的口粮,对于傻二来说,已经是提前进入到“共产主义社会”了。因此,他做事更卖力,做人更诚实,特别肯帮助人。庄子上的孤寡老人都夸傻二是:“大拇指”、“好人哪!”他经常为村里的孤寡老人挑水、机米、劈柴、打扫……傻二当成自己份内的事。他常说:“我爹娘都不在世了,只剩下我一个。大家都是我的亲人,就让我对庄上其他的老人多尽点孝心吧!”
别看傻二有时候白天躲在草堆里晒太阳、睡大觉,夜晚倒像猫头鹰一般有神。他绝对忠于打更职守,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都是一夜不睡觉。他养得狗头狗脑的,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即使偶尔有个小病小痛,咬咬牙,喝点生姜水,扛扛就好了。
有人说傻二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从来没有沾过女人身。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不但穷得叮当响,而且人也生得歪瓜裂枣,哪个女人肯嫁给他?
不过,庄上的女人们都喜欢跟他开玩笑,因为他为人憨厚,从来不翻脸。遇上哪家媳妇在地头、庄边,奶伢子,傻二也喜欢有话没话地搭讪几句:“哎呀!这伢子怎么不像他爹呢?”
“不像他爹?会像你呀!”
“嘿嘿——你给我把伢子喂饱了。”
……
那些媳妇们在傻二面前从不回避,总是把衣襟撩得高高的,嘻嘻哈哈地说:“傻二,要不你也来一口吧?”
这时,傻二就采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边扮鬼脸边笑着说:“俺舍不得,省着给咱们的伢子喝吧!”说完,他就像占了女人身子的便宜似的“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别看傻二破竹嗓子,可他能哼唱水乡小调。什么起夯(打地基工具)叫号、踩车(水车)锣鼓、民间说唱,他无不样样在行。有时女人们起哄要他唱段小调,他从不“拉桥”。他先是干咳几声清清嗓门,破锣轻轻一点,便声情并茂地唱开了:“二八佳来二八佳呀!我与姐姐隔篱笆,姐姐想我,我想她……”
那些小媳妇听得不过瘾,就嚷着让他来段荤的。傻二又扯响了雄鸭嗓子,唱道:“一更铜锣响,小媳妇上了我的床,咱俩搂着睡一头,就像喝了迷魂汤……”他那五音不全的调门,听得媳妇们前俯后仰……
傻二这个人,挺相信迷信的,每到初一、十五,他都要给火音菩萨上香。上完香,口里还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村庄太平无事。说来也怪,自从他打更,村里就没有失过一次火,也没有遭过一次窃。这并不是傻二的敬香,得到了菩萨的保佑,而是与傻二打更的勤快有关。
傻二打更,不是管一个庄子,而是管一个村子。一个村有四个大庄子、两个小庄子,共有四百多户人家。好在庄与庄之间相距很近,傻二个子高,腿特别的长,跑起路来一阵风似的。呵呵,也许是窃贼“闻风伤胆”吧!不敢来作案了。
文化大革命那年,傻二就因为拜火音菩萨倒霉了。村里有个小麻木(是村部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把傻二叫到“司令部”,双手叉腰质问道:“你常去拜菩萨是吧?你挺相信迷信的是吧?”
傻二把那面铜锣往怀里掖了掖,舔舔厚厚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的。”
“你这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怪,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就是要破除封建迷信,打破牛鬼蛇神的狗头,把你从阶级队伍中清除出去。”
小麻木一把夺过铜锣,又踹了傻二一脚,宣布他“下岗”了。
傻二“下岗”后,也随之取消了他每月六十多斤稻子做口粮的优越条件。他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接受“思想改造”,凭苦力干工分买口粮……
打更的事,被小麻木的伯父抢去了。朝内无人莫做官,厨房无人莫乱端哟!小麻木伯父就是依仗着小麻木手中的小权,不但夺得了打更的铜锣,而且还享受每月六十多斤口粮的待遇。可他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他打更实质上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有韵味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和那“咣咣”的锣声了。就在傻二“下岗”的这年冬季,我们生产队的牛房起了大火……
那年冬天,天气干得出神,老天爷一连四个月,没有下一滴水珠子。真是天干物燥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傻二一声吼叫冲进了火海。
那时候,生产队里还没有“铁牛”(拖拉机),耕田耙地的农活就全靠“牛劲”,生产队里如果没有耕牛,那来年的春耕大生产就……
说时迟,那时快,傻二很快从火海里救出了一头耕牛后,头发已经全部烧焦,头、脸、手、腿……已多处烧伤。他又迅速拿水从头浇下,把身上全都淋湿。那是冬天呀!滴水成冰的冬天呀!他顾不得天寒地冻,也顾不得人们的阻挠。时间就是生命,他又一次冲进火海,救出了第二头耕牛。当他再次冲进火海,救饲养员的那一刻,牛房突然倒塌。傻二当场就被砸死!死时他的身体还紧紧地护着饲养员大愣。
大愣得救了,傻二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人们从灰堆里把二傻抬出来,傻二已经没有一丝生息。大愣女儿跪在傻二遗体旁边,哭得令人心碎。
傻二孑然一身,没有兄弟姐妹、儿女,大愣女儿为他披麻扎孝,烧钱化纸。生产队集体筹集钱粮为他料理了丧事。
出殡的那一日,庄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自发地要护送傻二的遗体去火葬场。村里的干部也十分重视这件事情,集中全村十多条冲水船、挂桨船(队里的交通、运输工具),船上都坐满了人,护送遗体的领头船敲着傻二生前打更用的那面破铜锣,“咣咣……”响个不停……
庄上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他们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浩大的送葬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