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面 子(征文.中篇小说)
大作家,你好不好面子?
那天,老伙计“故事会”请我喝茶,冷不丁问了我一句。
咋,啥意思?我感觉莫名其妙,就说,凡是有一点自尊的人,谁不好面子?我不知道该咋回答他。
那你是属于死要面子呢,还是活要面子?
有啥区别?
当然,死要面子,是属于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那种。
那活要面子呢?
我觉得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活要面子嘛,当然是区分不同情况,该讲面子的时候,就讲面子,不该讲面子的时候,就不能过于讲究面子。
哦,原来这样!我呀,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那你见过死要面子的人吗?
“故事会”问题的背后暗藏着底气,想必他一定亲眼见过,或者亲耳听说过“死要面子”——反正,他肚子里有的是故事,要不是,咋能给他起个外号“故事会”哩?
我嘛,还真没见过。
我很想见识一下他所说的“死要面子”。我知道,死要面子,紧接着就是“活受罪”!
你见过?我问。
想不想听听?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架势。
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当然洗耳恭听。
那好,我就给你说说我的邻居杜幸福死要面子的故事。
一
杜幸福是我邻居。杜幸福的婆娘叫黄菜花。杜幸福和黄菜花有一个娃儿杜斌和一个闺女杜兰。杜幸福在村子里是个出了名死要面子的主儿,为这,着实弄出不少“故事”。咱今儿个哩,别的先不说,就说说杜幸福在他娃儿和他闺女婚姻大事上死要面子的故事吧。
杜斌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而同村跟杜斌一坨参加高考的考生总共有三个,其他两个都被大学录取,就杜幸福的娃儿落榜了,这叫他好长一段日子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说不起嘴,觉得脸上很没面子。为了争一口气,杜幸福决定早些张罗着给杜斌娶个媳妇,叫屋里沾沾喜气儿,冲一冲杜斌没考上大学的晦气,这样,也好叫他在村子里重新挺直腰板做人。
杜幸福把他的意思跟黄菜花说了。黄菜花开头不同意,说娃子才出学门儿,年龄还小,过两年再说吧。杜幸福说,现如今,咱农村十八九娶媳妇结婚的有的是。他还说,这事儿你不管,我跟杜斌说。黄菜花犟不过杜幸福,只好依了他。
那天,杜幸福瞅着机会,跟杜斌说起了关于给他说媳妇的事儿。
爹,我才十九岁,说啥媳妇呀?我要出去打工!
十九岁咋?我跟你娘结婚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哩。
你那是啥年代?你看这会儿哪有十九岁就娶媳妇的?再说,《婚姻法》有规定,不够二十岁,人家就不给办结婚证。
不给办咱就先不办,等年龄够了,再补办一个不就妥了!
反正我不干!
老子的话你都不听,你是不是觉着你翅膀硬了?
爹,你这就是老思想!
我不管你老思想还是新思想,媳妇娶回来才是正经事儿!
父子俩尿不到一壶里,气得杜幸福吹胡子瞪眼。杜斌他娘黄菜花就出来打圆场。
娃他爹,你看咱斌斌不是才出学门儿么,心还没从学校收回来哩,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媳妇的事儿也不迟。我说斌斌呀,你爹这也都是为你着想。关于说媳妇的事儿,你也不能不当回事儿,回头也得好好考虑考虑。远的不说,就说咱村,好些娃儿一出学门儿就外出打工,几年过去了,钱没挣多少,回来说媳妇,结果年龄大了,好闺女不是进了城,就是叫人家说走了。你掐指头算算,光咱村里就有五六个,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爹娘一个一个急得!现如今在咱农村,好闺女不是小小就有了婆家,再就是一窝蜂都钻进城里了,坑得咱农民娃儿说个媳妇比到天上娶个仙女儿都难!所以呀,就得先下手为强。
杜幸福看说不动杜斌,就决定暂缓一步再说。
说媳妇的事儿虽然暂时不提说了,但是,杜幸福却两手没闲着,又在忙着给娃儿说媳妇积极做着准备工作。他先是把原来的土瓦房进行全面改造——拆掉老式门窗,换上新式的,还用青砖镶边,屋里屋外原先的黄泥巴墙皮全部铲掉,抹上了白灰,顶棚也清一色儿的木板装饰。屋里屋外拾掇停当以后,杜幸福为了给杜斌打造一间漂亮的卧室,他还专门请来村里有名的张木匠,打了高低床,写字台,大衣柜,还有椅子沙发茶几,涮上清漆,漂亮得要死!这样的房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豫西农村,也算是最抢眼的!立在远处一看,全村一片灰哧哧的土瓦房中间,一座青砖白墙的房子,就像一群小土鸡里面立着一只漂亮的大白鹅。杜幸福觉得脸上很有面子,这也多少挽回了一些他因为娃儿没考上大学丢掉的面子,同时也更增强了他说服杜斌早些娶个媳妇的信心和决心。用杜幸福的话说,他这招叫“立招牌”!有了这张明晃晃的招牌在村子里照着,不怕娃儿说不下好媳妇!
那段日子,杜斌好几回都要跟着同村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一回一回都叫他爹给挡住了。他爹说,媳妇娶不到屋,你就甭想出去打工,等媳妇的问题解决了,哪怕你俩一坨出去都中。杜斌真想治气一走了之,但是都叫他娘用好话给哄住了。
大概就在房子收拾好半年以后,也就是杜斌高中毕业回到屋里一年光景,杜斌年满二十岁,杜幸福就把给娃儿说媳妇的事儿当成了屋里的头等大事来抓。你还甭说,杜幸福的“招牌”策略还真顶用,那阵子,村里村外上门提亲说媒的还真不少。杜幸福弄啥事儿心都俊,对于娃子说媳妇也不例外,就跟他婆娘黄菜花说,咱娃说媳妇,咱可得把好关,人样儿要俊,心肠要好,还要勤快有本事,还得孝顺……黄菜花打断说,这是你说媳妇呀,还是你娃说媳妇?你说啥都是白搭,最后还得咱娃拿主意。再说,这人哪有你说的恁美,这也好,那也好,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哩,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杜幸福说,你个死婆娘,我娃说媳妇不假,他不是太小,没经验么,咱还得给他当好参谋,把好关不是?人是没有十全十美,但是你心里头总得有个高标准吧?没有十全十美的,起码也得各方面都过得去,那样不是更好?黄菜花说,你个死鬼!有些东西该管管,不该管不要老是手伸恁长,咱娃都二十岁了,人家也不是三岁小娃,用得着你操恁些闲心?媒人这些日子来提亲的也不少,叫娃自己个拿主意,咱最多在一边儿敲敲边鼓就中了。
婆娘的话,杜幸福只听进去了一半儿,另一半儿,他还是放心不下。
二
本不想这早就说媳妇成家的杜斌,吃不住爹娘的三说两劝,他不想劳教爹娘因为给他说媳妇的事儿,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只好应承了。那阵儿,上门提亲的不下三五个,有前村的王麦穗,后村的单慧颖,还有北坡的刘翠琴……媒人给介绍的每一个闺女,杜幸福都叫杜斌跟着媒人先去见个面儿。杜幸福有个理论,叫“货”比三家不吃亏。杜斌对他爹的这套理论十分看不惯,说这叫脚踩几只船,不道德!杜幸福说,不道德?这咋叫不道德?常言说,说不下好媳妇一辈子,那不得好好挑挑?杜斌不愿意跟他爹治气,只好顺着他。杜斌跟媒人前头走,杜幸福就忍不住偷偷跟着去,远远地在一旁暗地里观察。
一个一个都见过了,不知道娃儿心里咋想,杜幸福心里倒是有了道道。为了确保掌握全面情况,他还拐弯抹角到这几个闺女的村里挨个儿细细打听了一番,然后就问杜斌。
见不见,你也见了三四个了,你觉着哪个中意?
我觉着都不赖!
你这娃儿,总有一个最好的,哪个最满意?
我也不知道。
好赖你都分不出呀?人样儿起码要过得去,心肠要好,有本事,孝敬老子……人样儿一看就知道,其余的,你就没问问媒人?叫我看,那个单慧颖就不赖!
你咋知道她不赖?
爹咋不知道?爹之前见过她,人长得俊,听媒人说,她可是屋里屋外一把好手哩,还知道心疼他爹他娘——这些你都不知道?
知道。她好是好,就是初中都没毕业。
过光景又不是搞学问,要恁高文化干啥?
没文化,没法沟通。
父子俩还是尿不到一壶里。杜幸福就问杜斌,那你说你看中哪个了?杜斌说,我觉着王麦穗不错,人样儿虽然比不上单慧颖,可是她有文化,高中毕业,也有本事,屋里地里啥活都能做,还贤惠,知道孝敬她爹娘。杜幸福说,原来你心里有谱呀,那我刚才问你,你咋说你不知道?
在一旁光听没插嘴的黄菜花说,只要娃儿中意,就托媒人上门提亲。
从提亲到成亲,一切都以杜幸福的标准为准——排场,起码在村子里不输给别人。经过三媒六证,来来往往,道道数数,都弄得排排场场的,左邻右舍看了,都咋舌称赞。到最后一步,挨住给王麦穗娘家送聘礼的时候,女方就往高处说,拿一万。杜幸福听媒人说罢,骶脑一热说,一万?不多!这是咱村的正常标准,咱要叫麦穗儿爹娘称心如意,免得说咱小气!他给媒人说,你就给亲家母亲家公说一声,就说我说了,再坠一万,这在咱村也是头一家,要排场,就排场到底,身子都过去了,哪还在乎勾子(屁股)那一点点儿?说这话的时候,杜幸福腰包里其实已经没有几个硬货了,但是为了面子,他还是显得大大方方,就跟大款一样。黄菜花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裳襟子,他就照着婆娘的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意思是不要在一旁瞎搅和,免得失了面子,叫人笑话。黄菜花缩回手,气得嘴里嘟嘟囔囔,还拿眼直剜杜幸福。你想想,他屋里才拾掇了房子,又做了家具,紧接着又说媳妇,你当他开银行了?但是,为了排场,杜幸福就东抓西挖,到处借钱赊账,为的就是不能失了面子。用杜幸福的话说,这叫先挖个窟窿,随后再填补!娃子一辈子的大事儿,不能叫旁人说咱球皮,说咱抠唆!
杜斌和王麦穗的婚事的确办得轰动了全村,不光请了响器班子吹吹打打,还弄了个结婚仪式,红火,热闹,大方,排场!可是,办罢喜事一算,杜幸福的脊梁骨就直冒汗——净净欠下四万块钱外债。黄菜花骂他就是个破家乌龟,死要面子活受罪。杜幸福说,娃一辈子结一回婚,破费就破费了,结罢婚,他俩愿意出去打工,就叫他们出去,咱俩在屋里一年再不挣,也弄他个万儿八千不成问题,要不了两年,这窟窿就补齐了!不挖窟窿,哪来的干劲儿?
结婚后,娃子跟儿媳妇出去打工了。杜幸福和黄菜花在屋里,除了种好那一亩三分地,为了尽快还债,还弄起了食用菌生产。
人呀,前头路是黑的,今儿个还是平平坦坦的,谁知道明儿个会是个啥样哩?杜幸福给娃子办完喜事不多长时间,就遇上了倒霉的事儿,用他自己个的话说就是,人要是倒霉了,掉个树叶儿都砸骶脑!娃子媳妇出去打工不长时间,一天,杜幸福正在做活,好而无干,说晕就晕,一晕,就栽倒了。他婆娘黄菜花一看,吓得直了腔子叫唤,在邻居的帮助下,弄架子车把她送到镇卫生院。医生一看说,脑出血,赶紧转县医院。到县医院,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黄菜花问开颅手术咋做?医生说就是把头弄开,把里边的淤血清除出来。黄菜花差点晕过去,心想,把骶脑弄开,那人还能活?就赶紧打电话问杜斌。杜斌说现在医学发达,没事儿,如果不做手术,爹的命才有危险。黄菜花说医院让她签字。杜斌说,赶紧签,随后我就回去。这个时候,在城里上高中的闺女杜兰也来了。黄菜花浑身打颤,说她手抖得厉害,叫闺女替她把字儿给签了。
三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杜幸福不但保住了命,还可以在屋里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路,说话虽然叽哩哇啦,但到后来,他还能慢慢跟别人说话交流。
一年后,杜幸福基本可以自理了。他这一场病,又让他屋里的外债增加了将近一倍。娃子跟儿媳妇也耽搁了将近一年没有打工,闺女杜兰因为屋里发生变故,学习受到影响,跟他哥哥一样,没考上大学。
杜幸福他婆娘黄菜花这一年光景,就像过了十年一样难熬,头发白了不少。
越垒越高的债墙,把杜幸福跟黄菜花两口子压得喘不过气儿来,一向好面子的杜幸福就在捉摸着咋样赶紧想办法补上这个大窟窿。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闺女杜兰,因为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上门打听兰子的情况,说要给兰子介绍对象。乡下人这几年都得了“媳妇恐慌症”,只要谁家有个闺女,那可是吃香的很!那天,杜幸福对黄菜花说,咱兰子学校没上成,都是我给害的!眼见她也快十九了,这几天断断续续老有人过来打听,要给她介绍婆家,闺女娃子,还是你这个当娘的好跟她说话,问问她,要是能中,有合适的,就叫人家上门提亲吧。再说,咱这阵子不是钱紧么,到时候……到时候给几个聘礼,也能缓解缓解咱的压力不是?
你就是个财迷!黄菜花说,听说咱兰子人家自己个谈了一个,她同学!
杜幸福一听就把眼窝瞪得跟俩铜铃一般大,啥,她自己个谈了一个?我咋没听她说过?
黄菜花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那个娃儿就在南坡,叫个啥来着?哦,想起来了,方……方盛良!也没考上大学,听说他俩还要一坨厮跟(相伴)着出去打工哩!杜幸福的眼窝瞪得更大了,像俩电灯泡,张开的大嘴老半天都没合上。过了一会儿,杜幸福上嘴唇跟下嘴唇才不那么灵便地碰撞着,这……这闺女,谈对象也不吭一声,是不是准备跟那个娃儿偷偷跑?杜幸福觉着脸上很没面子,就像叫破鞋打了一样,发烧,发烫。黄菜花说,哪有你说的恁严重,俩娃儿只不过有这个意思,等我回头瞅机会好好问问她。
祝老师创作快乐,佳作不断,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