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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分红(散文)


作者:虞臣 布衣,48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91发表时间:2016-06-18 11:17:45

一进腊月,父母便板着手指算计分红的时日了。日子如懒散的阳光,上冻的田野放慢了农民的生活节奏。这个季节,农活可干可不干,农民习惯了劳作,凭空歇一天都有犯罪感。他们在刚刚窜出新叶的麦地里敲麦,不时把手笼在袖管里取暖。言谈中离不了分红这个主题,今年工价几何,谁家分得最多,哪个生产队的形势最好……
   队长和会计早几天就不下地了。平日里他们与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坌田挑担罱泥收割,都是一顶一的主劳力。每天出工前,队长在桥头吹三遍叫子,吆喝道:出工了——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喊过三遍,背着手去打谷场,点一支烟,骂骂咧咧等派活。偶尔去大队开个会,不会如走亲戚特意换了簇新的行头,回来半道上踏进田里,就加入到男劳力里。会计那里有几本硬封面的账本,一直放在他家里,队里没有办公室。会计比队长待遇高,有专门的办公桌,实际上是一张地主家的老柜台,专政那年,队里将它派给了会计。每逢结算,会计可以不出工,堂而皇之趴在这张桌子上拨弄算盘,用黑笔红笔在账本里写字,内容一般人见不到。他儿子曾把空白活页偷偷拿出来当练习纸,折纸方宝。纸很硬实,粗细不等的红绿线组成许多细小的格子,写作业不合适,掼纸方宝很给力,我不知输了那小子多少个方宝。
   张榜公布,如今叫公示,分红方案贴在仓库走廊里。手工绘制的表格,复写纸的印痕很清晰,数字密密麻麻。左边是生产队全年的收支明细,收入包括稻麦生猪土坯,支出有农药化肥电费等等。村民稍稍瞅几眼,注意力集中到农户来往账目,确切地说,只关注自家那一串阿拉伯数字,顺带看看乡邻。挤在前排的男人指指戳戳,后排的踮脚踮手。挤在前排的和缩在后面的家境不同,底气也不同。女人不便挤到人堆里的,只支起耳朵从哄闹中获知一鳞半爪。那时我已经放寒假,喜欢凑大人的热闹,发现有几个男人从来不去看榜,连他们的女人也躲得远远的。父母闲谈时说过,他们都是一些老透支户,诸如张木匠、陆干部,下放户老谷。
   分红大会上队长兴奋得唾沫乱飞。这年,工值达到五角多,在全大队排得上前五。一般夫妻档家庭,刨去口粮款、借款,能分到近二百元。老余头家三个儿子都已成年,结婚一年的大儿子还没分家,没有“吃死饭”的,他是队里卫星户,分了七百多。在乡亲羡慕巴结的目光里,老余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把钱小心揣入怀里,背着手回家去了。表格上的户主顺序基本是固定的,按住宅位置,由前村到后村,由河东到河西。会计逐个招呼户主,他早把钱按户分开,整数开了存单,零头给现钞,精确到几角几分。
   透支户也来了,分红没他们什么事,会计招呼领钱时不得不跳过几家,等桌子上只余下账本时,开始报他们的名字,今年收支明细,加上陈账,一共透支几百几十几元几角几分。他们因共同的原因而划为一类。那时我还单纯,哪里知道透支户的名与实,只觉得透支就是困难户,不管什么原因,总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
   陆干部早先当过小队长,讲资历队长得叫他声师公,出去后在很多单位干过,村里人也不知他具体的职位,干脆称他干部。他三个孩子最大的刚上初中,光靠老婆一个人的工分还缺一截。缺口不是不大,只需他把每年拿的工资补上百十元,还不至于出现红字。队长当面对他还算客气,婉言催他交齐今年的往来。陆干部掏出卷烟散给队长会计,只说在外费用大,一年到头拍拍手。他抽飞马牌香烟,逢年过节还有大前门、凤凰牌,孩子的口袋里不缺零花钱。
   不等队长开口,张木匠早就一番哭穷,似乎再逼他就不近人情了。他带几个徒弟常年在上海郊区做装修,农忙时节外出工作的都要回来支农,就他没影,队长恨得咬牙。春节前,我见他在村里露脸。按规定,他要交钱记工,按日交队里一元二角记一个工分,明摆着,每记一个工分损失近七角钱。他死皮赖脸,说不是天天都有活干的,最后勉强交了一百多元。比起队里五大三粗的农妇,张木匠老婆纤弱得多,平日跟一帮老妇混日头,隔三差五锁了门躲到娘家。她会享受,穿着花花绿绿,脸上抹一层上海生产的友谊牌雪花膏,屋子里经常飘出肉香。每当她出现在集体场合上,女人们撇嘴嘀咕,投去鄙夷的目光。背后,又不得不羡慕她,少不了数落自家男人。张木匠走过三关六码头,他的精明足以对付以精明著称的上海人,夜郎式的村里人压根不是他对手。
   老谷本是城里人,七十年代初,全家下放到我们队里。那一批分到我们大队有十几户,差不多每个生产队一户。队里特地给老谷造了三间平房,配齐了生活用品。春上,老谷带着读高中的女儿和读小学的小儿子下来。他还有三个儿子在别处,不常过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时住不下,队里临时腾给两间仓库。乡下人对城里人一切都感到新奇,得空去老谷家转悠,乘机窥探到一些闲扯的资本。我和同学课间聚在一起,话题中少不了各自队里的下放户。但凭我一口气报出老谷全家的姓名,就足于引以为荣了。新奇过后,村民慢慢地对这家城里人有了想法。老谷夫妻在五十出头,这个年龄在乡间还是主劳力。队长给老谷家送去全套的农具,老谷第一次出去坌田,手心就起了几个水泡。新农民都要挺过这一关,手上的老茧,是一个合格农民的标志。老谷一连几日不出工,队长去看他,他龇着牙把手摊给队长看。老谷干一天歇几天,拿村民的话,那么一点点活儿,手指头伸伸长都顺带完成了。队长让他帮饲养员做下手,几天下来他又趴窝了。重活、脏活、累活,老谷一概不干。他的老婆更邪乎,说有严重的关节炎,一天到晚不出门。队长心里窝火:他娘的,请来个祖宗让我供着?队里一位老高中生说得更绝:寄生虫!第一年分红,老谷家就欠了队里三百多元。村民太善良了,只在背后嘀咕,当面还给足面子。老谷没分到钱,跑大队、跑公社,上面给队长写了条子,事关上山下乡政策,队里还是借给了老谷五十元钱过年。
   我家透支了五六十元,在我记忆中仅有这一次。这个春节,新衣服、压岁钱都与我无缘,走亲戚没了往日的劲头。父亲得病后,工分还不如女劳力。从大人口里得知,外婆所在的生产队,一个工分一元多,几个阿姨那里也有七八角。我们大队分配水平普遍低,平均不满四角。传说有一个地方工值负数,也就是说,工分越多越扣得多。那个生产队在什么地方,大人们说不准。芥菜子落在苦地上!母亲慨叹道。同样日头下晒一天,同样割一垄稻子,收获咋那么悬殊。工值高的生产队,副业搞得好,而且藏着“黑田”,实际田亩数远远超出上报数,“黑田”不交公粮,不抽提留,都打到收入里了。对张木匠式的耍赖户,队干部手腕子硬,扣着口粮逼他们交钱。一般村民只会蛮干,只会自怜投错了地方,那里了解其中的奥妙。
   村里人跟老余头家没法比,也学不像耍滑耍赖的透支户,拿老丙家一比,心里都平衡了。老丙是个孤儿,四十上下才娶了个笨媳妇。媳妇笨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一行六株插秧,她数不准六,别人给她起好头,让她照着插,插着插着就变成五株四株了。她只能算半个劳力,生孩子却不含糊,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半劳力,四个“吃死饭”,老丙在队里一直垫底,透支得货真价实让人同情。一家人像难民一样灰头土脸,从没见得光鲜的时候。
   转眼又到“小熟”,麦子在阳光里哔剥作响。村民照例可以向队里借几元钱,添置一些农具,镰刀、铁耙、铁锹、插秧绳……顺带割上一块猪肉,给干瘪的肚子补充点油水,也为即将到来的农忙预支些慰劳。农民没有按月的工资,难得见到几个钱,从票子里本能地闻到肉香。节俭的农户只借三五元,或干脆不借,生生将口水咽回肚子。借款不是过节费,得在年终分红时扣除。队里对一般农户并不限制,多借五元十元也可以。而对透支户,就不那么客气了。张木匠倒还明智,陆干部不参加农忙也无所谓,老丙么,村民默认了。老谷连农活也不干,自然没人通知他。他鼻子灵,早早坐在会场,很有耐心地听完队长前言不搭后语的农忙动员,看村民到会计那里签字借款。老谷也要钱,有几个村民愤怒了,愣是不同意。老谷搬出领袖语录,大谈响应号召,村民说,毛主席让你到我们村接受再教育,又不是让你来吃白食。
   老谷的成分是摊贩,并非真正的工人阶级,算不得根正苗红,村民被他一口一个工人阶级唬了十年。他给村民的影响不可小觑,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人拿他说事,拿影视里的角色与他比照。日头最毒的夏天,农民玩命似搞“双抢”,我见他在树荫里拉好网床摇蒲扇。在夏天从不打赤脚,他家有海绵底的拖鞋,我和小伙伴偷偷试穿过,很软和。冬天躲在屋里,他全家围着煤炉取暖吃黄豆笃猪爪。队里分柴米菜油红薯西瓜时,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仓库场,挑挑拣拣,眼珠子骨碌碌盯着磅秤。他女儿高中毕业后,又不好好下地干活,大队安排去小学教书,让她为家里弥补一点窟窿。女老师小小年纪即继承了父亲的精明,经常向学校里预支工资,年终转回队里的所剩无几。后来才知道,他三个儿子都有工作,一个留在城里,两个在社办厂子里。老谷偷偷在家糊纸盒,隔一阵坐客轮去城里交货领钱。他家的日子不知比农民滋润多少倍。
   又到分红时节,队里爆出大新闻,会计被抓走了,他被举报贪污七百元钱。七百元绝非小数目,能造四间平房。公社派人把队里的账本拿走了,大年夜还不见会计回来,财务大臣不在,分红落空了,余老头闹得最凶,他二儿子春节娶媳妇,指望着分红呢。队长只好请示上面,先给每家预发几十元钱。队长劝道,白纸黑字,队里不赖谁的。钱没到手,余下的钱款谁知道会不会泡汤,该不会给会计贪污了?这个春节谁也没过好。
   春节后老谷家被盗,据说,盗贼破窗而入,偷走了老谷家二百多元钱。队里好几个男人都被叫到公社询问,接二连三出现怪事,一时人心惶惶。村民静下心来,还是从中猜出一些端倪。那年队里买过一头水牛,队里公示栏里却没有这笔收入,谁也没在意,细心的老谷把这事捅到上头,究竟忘了入账还是真想吞了这七百元,只有会计自己明白,反正超过半年没入账就算贪污,他吃了七年官司。老谷似乎给队里做了件好事,村里人并没感激他的意思,反而更讨厌他。所谓失窃案,最后不了了之。蒙受莫名之冤的,都曾得罪过老谷,包括我父亲。老谷失了面子,再三要求保卫组(相当于现在的联防队)人员来队里排查,让村民互相揭发。会场里,他仗着保卫组的威势,铁青着脸,诉说村里人种种不是,最后嚷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村民不卖他的帐,吼道:不是透支户么,哪来那么多钱?老余头家,尚且拿不出二十元现钞。
   老谷家经常锁着门,是去城里了,还是在哪个儿子家?没人细究,他的存在与否跟所有人无关。难得见他回来,也没人搭理他。其时,返城政策开始松动,老谷以他特有的本事,成为第一批回城户。走的时候没人送他,没人与他道别。那天,我和几个孩子捡了瓦片在小桥上打水漂,看老谷背着包袱过来,走过井台时,他干咳了一声,试图与井台上洗涮的村民说话,井台上的人只顾忙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老谷见老丙提着两大篮子萝卜迎面过来,尴尬地冲老丙笑笑,想让这个憨厚的庄稼汉搭理自己,给个落场,换了以往他从不拿正眼看老丙的。老丙龇着一口黄板牙冲口道,老谷啊,我和你是同龄的,看上去比我年轻二十岁。今年开始我摘帽不透支了,你拍拍屁股逃走,还欠队里一千几百元钱呢!这些钱我家也有份的。想不到老丙能如此理直气壮,老谷的窘态没法形容。
   会计出来已经是七年后了。队里完全变了样,不再分红,连队长也不存在了。透支户宕在队里的陈欠款,也不知如何处理的,就算还在,千儿八百早已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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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分红》这是一篇描写那个特殊年代的事情,作者以细腻、真情的笔墨描写了那个时代人们到年底分红的事情,读来如同身临其境,活脱脱描写出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与生活状态。工分是特定社会背景条件下产生的特定词汇。大集体时期生产队社员参加生产劳动被称为 “上工”,工分就是那时生产队会计记录社员每天上工应得报酬分数的简称。年底,生产队会计根据社员工分数总和计算出全年分红。在这篇散文里,作者真实描写了村里几家分不到钱的几户人家。也叫透支户,活灵活现地描写这几家透支户的情况。其中,有老谷家,其实,这家并不贫穷,只是想着法子偷懒而已。老谷其实是一位很精明的人,他干活挑肥拣瘦,分东西的时候,他也挑三拣四。处处和透着城里人的精明与世故。老谷还让会计吃了官司,那年队里买过一头水牛,队里公示栏里却没有这笔收入,谁也没在意,细心的老谷把这事捅到上头,究竟忘了入账还是真想吞了这七百元,只有会计自己明白,反正超过半年没入账就算贪污,他吃了七年官司。从这点说,老谷是位不一般的人物,与乡里人有着很大的区别。最后,老谷一家又回城里了,村里的老丙龇着一口黄板牙冲口道,老谷啊,我和你是同龄的,看上去比我年轻二十岁。今年开始我摘帽不透支了,你拍拍屁股逃走,还欠队里一千几百元钱呢!这些钱我家也有份的。想不到老丙能如此理直气壮,老谷的窘态没法形容。散文情节刻画细腻、生动。人物描写真实、形象,揭示人性的自私,让人深思!将那个时代农村分红的事情描写的栩栩如生,令人感慨!欣赏佳作!问好作者!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永远红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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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16-06-18 11:20:02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祝作者写出更多佳作,写作快乐!
永远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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