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租车内，一张不大的“寻人启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启事里居然赫然醒目地张贴着我父亲年轻时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下面写道：寻找爷爷李世豪……
　　 我纳闷极了，世上还有这般巧事！便悄悄问坐在身边的父亲：“爸，你看那个照片像不像你？”
　　 父亲盯着那张启事瞅了瞅：“咦——真是啊，这么巧，还有这种事？”
　　 我问司机：“师傅，请问这张寻人启事啥意思，谁在找李世豪？”
　　 司机扭头扫了我们一眼回答：“贴在我车里的肯定是我在找呀。怎么啦，你认识我爷爷？”
　　 父亲悄无声息地把棉帽子往下拉了拉，又把围脖往上推了推，说：“不不，不认识，不认识。”
　　 我看在眼里，顿时心有余悸：“师傅，请问你是李世豪的什么人？你父亲呢，他目前在哪里？”
　　 司机把握着方向盘开着车：“我父亲叫李建业，住在东山石化小区。在很早很早以前听说我爷爷犯了事，就跑到新疆来了。我奶奶去世后，我父亲就根据别人提供的线索一路找到了新疆。刚开始先跑到呼图壁农场那边去寻找，但始终没有结果。后来又听人说，他早就被政府抓起来了，被判了无期徒刑，之后被押解到东山煤矿去下井挖煤。这不，找来找去，把人都快累死了，竟然在眼皮子底下，你说气人不？我父亲说，无论如何，这个心愿就是到死那一天也要找到我的亲爷爷。如今，我父亲也老了，腿脚也不太灵便，为了寻找爷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四处奔波，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线索。”
　　 我说：“精神可嘉，好感动人哟。请问你，你见过你爷爷吗？”
　　 司机说：“我哪里能够见得到他呀，他走的时候我爸爸才一岁多，只是听我父亲说的。据估计，我父亲目前就是见了爷爷也不一定认识。你们想想看，毕竟都过去五六十年了。好像听我父亲说过，我爷爷当年被枪毙过，但是，却没死，被家里人偷偷拉走救活了，估计脑袋上还留块伤疤呢。”
　　 “喔，是吗？”我不由自主又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父亲，但见他挺心虚似的，又把脑袋深深掩埋在围脖里。看来，世事难料，此事绝对有蹊跷！
　　 车内一片寂静，我把启事上面的联系方式悄悄记录在手机里。
　　 出租车飞驰电掣，不久就到了我家门口。我付了车费，然后便搀扶着父亲下了车。出租车开走后，父亲用迷蒙的眼神扫描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说：“爸，你不觉得刚才那个寻人启事挺奇怪吗？尤其是那张照片，还有内容，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呢？”
　　 父亲在我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看来呀，想瞒也瞒不住了。实话告诉你吧臭小子，他们要找的人就是我。”
　　 我惊讶道：“啊——不会吧？”顿时，把我惊得目瞪口呆！
　　 “关于你老子的历史问题，到目前为止，可能只有你奶奶一个人知道。嗨呀，这人过日子呀，就像一场梦一样，一眨眼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你奶奶也过世多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算了算了，不提了不提了。”父亲哽咽着，眼睛里沁着泪花。
　　 “爸，总觉得那个司机说的话挺蹊跷，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会是他的爷爷呢？难道在我前面还有个哥哥？”
　　 父亲手扶着门框：“建国啊，那些事情早都过去多少年了，别再提了。其实呢，我早就想对你小子说了，可又怕伤了你娘的心。嗨！不说吧，心里又特别的憋屈难受，毕竟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啊。认了吧，又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算了算了吧，嗨……”父亲的手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说拉倒，吞吞吐吐好无聊。”我使出了杀手锏。
　　 “嘿嘿嘿，就知道你小子聪明，还会使用激将法啊？等有空了，咱爷俩再好好唠唠。不过呢，你现在最好别去捅那个蚂蜂窝，要知道你娘的脾气怪仗得很，可不好惹，惹不起，明白吗臭小子？再说我现在都八十多岁了，满打满算还能活几天啊。再把这件糗事捅出去，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得不偿失，划不来呀。”
　　 “那有啥呢，他不是说了吗，他奶奶早就去世了。”我不依不饶，对此事似乎挺热衷。
　　 “也是，有空再说吧。过几天，你小子不妨先去石化悄悄打探一下，看看他们家住在哪里，生活得咋样？”
　　 进了家门，我和父亲相对一笑，算是心有灵犀，建立了共守同盟。对于那件蹊跷之事，在母亲目前只能暂时保密。
　　 过了许久，我差不多都把快那件事情淡忘了。闲暇无聊时就摆弄手机，不禁然间又看到了那个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手指头一不留神一哆嗦就拨通了那个号码。少倾，对方传来了那个年轻司机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找谁？”
　　 “师傅，是我，我以前搭过你的车，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天我搭你车的时候不小心把玉石手镯搞丢了，也可能不一定就是落在你的车上，怎么说呢，只是想顺便问问你。”情急之下，我居然胡诌起来。
　　 “不会吧？还有那种事？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玉石镯子。假如我见了，一定会给你送过去的。”
　　 “没有就算了，那个镯子不值钱，俄罗斯玉，并不是多昂贵，只是觉得好无聊，才到处询问寻找一下。不过呢，我这个人爱交朋友，那次在车上呢，觉得你也是一个挺讲义气的哥们儿。请问你们家是不是住在石化？你父亲在家干嘛呢，他退休了吗？”
　　 “对呀，喔——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老哥你啊。”对方犹豫了一阵，说：“老哥，我怎么觉得你的话里有话呢，我记得你们那次搭我的车，你们，你们是不是有我爷爷的消息啊？要是知道的话，我这个人也不小气，绝对要奖给你一笔感谢费的。”
　　 “喔，是嘛，哈哈哈……”我干笑起来，“目前还不知道，但是呢，我的交际圈很广，抽空可以帮你打探一下。但是，目的并不是图你的感谢费。请问你，你们家住在哪个小区，门牌号码可以告诉我吗？到时候万一有了音讯，我也好去找你们。”
　　 “可以啊，那不算什么秘密，咱平民百姓一个。我们家住在翠庭花苑，五号楼二单元三零一，我叫李刚，父亲叫李建业。”
　　 “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的信任。你们那个小区我以前去过，我的同学也住在那里。不过，他住在八号楼。哪天空闲了就去拜访你们，好吧，我要出去办事，再见。”我不由他分说，就挂了电话。
　　
　　 二
　　 在我的眼中，父亲虽然相貌平平，却才华横溢。很久以前，我见过他在当地（红柳杂志）里发表了一篇文章——《话说老龙河》。（据我推测，母亲当年可能就是奔着他的文采才嫁给他的）。
　　 父亲的脸上有一处致命伤，左眼瞎了，安装了一只玻璃眼球，左边的太阳穴上还有一块疤痕。和父亲有些过节的人，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独眼龙”。
　　 有次和父亲在澡堂洗澡时，还发现他的右胸有两处洞穿的伤疤！曾经，我有意识探问过此事，但父亲却含糊其辞，避而不谈。目前，突然间又冒出来了一个“李建业”，这就使人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听那个司机说我父亲当年被枪毙过，却没被打死……这其中肯定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天，我嘻哈着询问母亲：“娘，当初俺爹只有一只眼，你年轻时的照片我也见过，听说你还当过演员，长得那么漂亮。我就想不通了，你们两个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母亲一脸的茫然：“俺儿，你不知道，那时候恁娘的命多苦啊！嗨呀，好多事都不想说啦，也说不大清楚。再说，那时候你爹对俺那么死心踏地，也算是对得起俺。再者说，假如不答应他，总觉得他可能要害死俺呢……”
　　 父亲在一旁听得真切，插嘴道：“李银凤，你说话最好别伤人的心好不好。俺当时确实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要知道喜欢一个人，那肯定要不顾一切去追求喽。嘿嘿嘿，那次要不是我跳到老龙河里去救你，你说说看，你早就淹死了，哪里还有这个家，哪里还有俺的建国儿和梅岚呀。”
　　 母亲嘴巴撅得老高：“都那么多年了，你还不认账，我觉得那次就是你从后面故意把我推到河里，然后再去救我。现在仔细想想，咋就赶那么巧呢，俺刚刚掉下河，你紧接着就跳下去救俺，你自己说说看，你，你……”
　　 父亲吼道：“银凤，说话可得凭良心啊！早知道你到现在还这么不待见俺，俺就不应该跳下去救你这个白眼狼！”
　　 母亲恼羞成怒：“不救拉倒，跟你这个牲口瞎胡混了一辈子，你自己说说看，你嘴里啥时候有句实话。”
　　 “你，你……”父亲气的脸色发紫，却无言以对。
　　 母亲盯着我说：“让俺建国儿说句公道话，和他刚刚接触的时候，他说他的家庭成份是贫下中农，里表三新。谁知道，结婚才几年啊，一份调函就把他抓起来了，原来是恶霸地主成份。结果咋样啊，被关押了那么多年，一直到六十岁才被放出来吧，是不是？那些烦心事你咋就不吹了呢？”
　　 以前，经常听我奶奶絮叨家史，其中有那么一句话，说我父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联想起来，父亲从前肯定被枪毙过，那次却是死里逃生，指得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此时，父亲却不羞不臊，对着母亲大献殷勤嘿嘿笑道：“好啦好啦，银凤，俺可从来没有吹过啥牛哈。不像你年轻的时候那么吃香，那么拽，长得俊，模样好，惹许多怂人跟屁虫似的追捧。银凤我问问你，那个大鼻子张连长，你咋不和他结婚呢？建国，你小子不知道，他娘那个皮，那个张连长带着你娘去领结婚证的时候，自行车翻到了沟里，腰上的盒子枪走了火，居然把自己打死了，哈哈哈……笑死个人。”
　　 母亲恼羞成怒：“老牲口，当着孩子的面还提那些龟孙事弄啥，真是的！”
　　 “咋啦？这也是被你逼急了俺才说的，啥时候都不把俺放在眼里。建国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娘漂亮极了，鲜花一样，可就是懒得搭理俺。后来又找了个小白脸，叫什么潘世军，是个当官的。和你娘还没有认识三天呢，就他娘的突然间得了一种暴病，七窍流血，腿蹬了几下也去见阎王了，哈哈哈……哎哟哟，可笑死我了。”父亲得意忘形。
　　 母亲对父亲怒目而视，吼道：“还说，还说，俺猜八九不离十，可能就是你下毒药把他害死的。”
　　 我急忙从中调和：“娘，你咋能这样胡说八道呢！老都老了，再怎么说，俺爹这辈子对你和这个家庭也挺负责嘛，真无聊！”
　　 母亲盯着我，似乎有些气馁：“俺儿，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插嘴。”
　　 我道：“俺爹这辈子命真够苦的，受了那么多洋罪。在那个破煤矿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几次被砸得头破血流抬到地面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
　　 父亲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娘刚才说的也在理，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小子最好少掺乎。再者说过去那个年代，人人都吃不饱饭，破衣烂衫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整人啊。我算什么，多少好人都被整惨整死。臭小子，你说说看，你能够解释得清楚吗？”
　　 我顿时无语。
　　
　　 三
　　 星期天闲得无聊时，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瞧，却是那个司机：
　　 “叔叔你好，我最近坐卧不宁，总觉得你父亲就是我的爷爷，叔叔你也别生气，这可能也是我自己在胡猜乱想的。”
　　 我淡定道：“挺有灵感嘛，继续继续。”
　　 “叔叔你不知道，我爸爸手里有好几张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叔叔有空可以过来瞧瞧。有时候仔细想想，觉得叔叔你的相貌也有我爸爸的影子，和他挺神似的。叔叔你别生气啊，我这也是胡说的。”
　　 “是吗？看来你小子都快成小半仙了。”我打趣道。
　　 “要不然这样吧，叔叔你今天休息吗？”
　　 “休息啊，有事吗？”我警觉起来。
　　 “叔叔，今天我也不打算出车了。多少年都没有歇过班，天天跑天天跑，实话说累得够呛，我也该放松一下了。你到我们家里来玩吧，我做东请客行不？”
　　 我犹豫了片刻：“可以啊，反正你小子请客，有酒有肉不吃才是傻瓜呢。”
　　 “好，一言为定，我代表我们全家欢迎你！到时候叔叔你甩开腮帮子可劲造，别客气，狠狠宰我一把。叔叔，咱们可说好了，等一会你爸爸也一起过来吧。”他有点得寸进尺。
　　 “我爸爸不可能去的，八十多岁的人了，最好少去折腾他。还记得那次搭你的车吧，是我把他刚从医院里面接回来的。年纪大了，一身的毛病。”
　　 “喔，原来……那好吧，叔叔你等着我哈，我可当真开车去接你喽？”
　　 “好啊，放车过来吧。”挂了电话，我就到父亲的卧室里，对着父亲的耳朵嘀咕起来。父亲说：“嗯，这样吧，你小子先去悄悄打探一下，把他们的照片拿过来让我瞧瞧，然后再说。”
　　 石化的厂区特别宽敞，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树枝上挂满了雪凇花。眨眼间来到了他们家门口，不禁然间，一种莫名的感慨与冲动袭击着我；红尘滚滚，尘世如烟！父辈们曾经那些苦难深重的岁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此事假如是真的，结局将会如何呢？当瞧见司机的父亲李建业时，顿时让我惊呆了。他的个头比我略高一点，无论从五官和神情都不难看出，他和我确实有点像。
　　 “你好你好，欢迎到我们家里来做客，别客气啊，快点坐下，都是自己人。”李建业微笑着握着我的手，眼睛却死死盯着我仔细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