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诗
　　
　　 你像是大年夜零点等来的烟火，
　　 又像是清晨鸭绿江上可爱的金黄，
　　 我从未完成过你的影像，
　　 仿佛你难以穷尽。
　　 我接受没有你的馈赠、怕和爱。
　　 黑暗漫过我的白昼，
　　 漫过我的白纸——
　　 父亲，世上千般好，
　　 不如有你。
　　
　　
　　 ◎悼亡或者言说
　　
　　 父亲是一座坟，另一种未知。
　　 比真理更纯粹的死亡。没有死于战争，病魔，他死于自尽。
　　 母亲的血牢记着我另一个称谓：遗腹女
　　 它比盐更咸。
　　
　　 天久久不亮。赶夜路的母亲祈求一片灯火，她的脊背与未满一岁的我黏在一起。
　　 绿皮火车。帝都北京。庄严的信访办。上访之路难于上青天……
　　 执拗的母亲坚信，国家将为冤死的父亲讨回清白。
　　
　　 而一层层大门紧闭，黑暗中扭动的钥匙，断在黑暗锁孔。
　　 漫天的大雪良心一样下着，在夜里，在汽笛的长鸣之间。
　　 飘扬的红旗挂上一层白。
　　
　　 破败的小屋，当锅里只剩下水，重新生起的炉火，装满残酷的戏剧感。
　　 巧妇的母亲，也难为无米之炊。
　　 窗外的麻雀蹲在枯树上啾啾地叫，九岁的哥哥举起弹弓，
　　 无辜的麻雀被裹上黄泥，投入炉火。
　　 愧疚的母亲别过脸，为了不能替麻雀呼吸，为了饥饿的孩子。
　　
　　 不是每个人都尝过贫穷的滋味。在肆虐的大地，阳光普照，多么灿烂。
　　 我们依然寒冷。依然饥肠辘辘——
　　 拼了命的母亲日夜兼程，她的脚步青肿。为了死去的丈夫，为了他留下的骨血，
　　 她在生与活之间来回爬行。
　　
　　 当我的哭喊在她胸膛撕咬，屋梁上的绳索，索不走她的命，她一次次赴死而生。
　　 树枝上挂着鸟巢，一窝雏燕欢叫。爱如深渊——
　　 她张开双臂往下跳。带着伤口，带着对神明的敬仰，
　　 像从悬崖射出的一道光线。
　　
　　 而我一点点长起。不得不去发现一个缺失。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爸爸的含意。
　　 最脆弱的，不是我没有糖吃，而是邻家小女孩一声声叫着爸爸，爸爸……
　　 或者小女孩爸爸偶然抱起我。那一刹那，
　　 我所有的童年，静止为画。我很清楚我有怎样的愿望。
　　
　　 雪一般的云片是我悄无声息的飞翔。
　　 六岁时，我问过母亲：爸爸什么样？他去了哪里？
　　 长时间地，母亲沉默不语。
　　 七岁时，我又继续追问，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怒吼：他死了！
　　 哭泣里，我与自己争辩：这不是真的。
　　
　　 ——仿佛一个结。我一天天等待着父亲的突然到来。
　　 他欠我一声爸爸的呼唤。年少的天空蓝得不能再蓝，白云下来喝水，
　　 在一个小河里，我走向那个狮子样的云朵，悄声细语：
　　 请载我飞，飞到有父亲的地方。
　　
　　 在我快要抓住云朵的时候，它破碎了。
　　 母亲拎水样拎回我。她再次怒吼：你爸爸死了，他死了，不要再找了。
　　 我第一次感觉什么是悲痛。原来悲痛，就是破碎。
　　
　　 那一年，我九岁。我在破碎的影子里祭祀我的虚妄。
　　 这注定的缺席，像一座寺庙，不可测度，
　　 带给我终生的渴念。给我生命的人，像太阳不灭，照耀我所有的衷情。
　　
　　 我祈求：那一声爸爸的声调，梦里梦外，一年又一年。
　　 疲倦的母亲终于等到了她的死。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这个世上我爱过谁，曾被谁所爱。
　　
　　 天空滚过雷声，为泪水咆哮，这雷庭的震怒，带给我记忆里永久的轰鸣。
　　 假如生命竟是这样不可名状的残忍，我宁可不要。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活，都有勇气死。当生命成为世上每一道光阴，
　　 它的重量便是曾经的生死，倚着明灭的光线。
　　
　　
　　 ◎凌晨火车的鸣叫是忧伤的
　　
　　
　　 喉部的火往水里赶，黑夜的水壶在响
　　 但不知炉火在哪里？拿在手里的书往下掉——
　　 故事里的主人眼神温柔，像我未谋面的父亲
　　 他照了照镜子，关上北国的门。
　　 他唱着“乡村路带我回家”，他甚至没有回头
　　 他的亚麻布衬衫还留在书中的第七行
　　 褪色的黑钮扣，硌破了白胸口
　　 窗外飘起鹅毛大雪
　　 而凌晨火车的鸣叫是忧伤的——
　　 忧伤的，还有渐渐变得灰白的天空
　　 没有来由的泪水，种种念头
　　 但不知道意义
　　 仿佛看不透的尘世
　　 把那一页折起，不去打开，不去想那温柔眼神。不过：
　　 夜晚的灯火，涌动的大雪
　　 鸟儿的鸣啭
　　 夏日的萤火虫，雨后发光的街道
　　 摩肩接踵的人群
　　 周围的黑暗……
　　 一直都在
　　
　　
　　 ◎父亲
　　
　　
　　 什么也没有，只有你的血
　　 脉管里奔涌——
　　 孤绝的气息，还有辉煌的姓
　　 ——宫
　　 多么像前朝的遗园残垣
　　 被废弃——
　　 一束光打在上面。在
　　 天堂一隅。你抽干自己的血
　　 荒凉地看我——
　　
　　
　　 ◎空船里一座钟鸣响
　　
　　
　　 父亲，我曾梦见你从云端下来
　　 牵着我的手走了一个海滩的长度，
　　 所有的海水在清晨转身。
　　
　　 我听见空船里一座钟鸣响……
　　 时针指向一个子宫里的时辰。我活着，
　　 你在飞行。
　　
　　 为着走出令人窒息的黑暗，
　　 你爱上了白。白色的语言更具语速。
　　 而一个圆足以解决背叛。
　　
　　 母亲对着天空叹息，声音渐渐消瘦。
　　 我曾梦见她掉下的白发，
　　 在你依然年轻的手——
　　
　　 我最爱的母亲随你去了，我无法对你讲出
　　 那时的悲伤。她的泪水散落在我
　　 经年咸涩的喉咙……
　　
　　
　　 ◎父亲
　　
　　
　　 父亲，北风把你带走的时候
　　 白雪正白，兀鹰长唳，声声呛血
　　 拾尘世的冰冷压进心底
　　 与那些炉火，一一作别
　　 被遗留的骨血和天上的姓氏
　　 老成海水，涌在床头
　　 滴滴凝咽。在所有坍裂的秘幕
　　 你由始至终占有我
　　
　　
　　 ◎病痛史
　　
　　
　　 头晕、耳鸣，我翻旧处方
　　 顺便翻开
　　 紧紧跟随的旧伤，它暗红的疤痕
　　 在明月照窗的时候
　　 倏忽间发亮。一些病死的往事
　　 开始发炎
　　
　　 我寻找药物，却找到又黑又瘦的童年
　　 缺损的门也同时打开。
　　 苍白的手，碰翻脆弱，杯子里流出苦酒
　　 椅背上蹭出泪渍
　　 灯光下，从不缺少孤独的人
　　 不缺少疲倦的守候
　　
　　 在寒冷和病态间度夜
　　 糟蹋着活着。
　　 要与一些继续生活的人摩肩接踵
　　 仍然要骑单车到十里之外
　　 重逢着一天比一天苍老的容颜
　　
　　 大地辛凉，吹拂同样的内心
　　 经年的灰尘和汗水
　　 堆叠我的微躯
　　 每一次重压，都勾起我的思念
　　 我在萧瑟中喘息
　　 取下旧画框，抚摸我的父亲
　　
　　 每年，我都会寄一幅照片给他
　　 画面上只有一双眼睛
　　 涌着巨大的泪水
　　
　　 强壮的父亲，在有力和无力，在来路和去路
　　 在风刮得最凶的那天
　　 上了天国的绿皮火车，至今也没有回家
　　 我不断的地想：我的一声爸爸
　　 他何时才能听见？
　　
　　 我夏天盼雪，冬天祈雨
　　 渴望生命可以一下子过完
　　 恨不得一辈子
　　 突然死在晴好的正午
　　
　　 医生说我先天性幻觉异常
　　 并伴有阶段性失聪
　　 内分泌紊乱，神经敏感超出允许范围
　　
　　 病痛史越来越复杂。把脉伸给上帝
　　 他也不能合理安排
　　 只好自己画一些良药，用以苦口
　　
　　 ◎失地
　　
　　
　　 这些年，就这么活了下来
　　 没有父亲的人生
　　 仿佛一块失地
　　
　　 有谁会去在意那一声爸爸的得失
　　 泉眼已然干涸
　　 我将是眼眶沉入泥土
　　 泥土还会填满眼眶
　　 还会泪水一样
　　 渗出
　　
　　 但我就是不能松开我的手
　　 它已深深插入那块失地
　　 既使断裂
　　
　　 落下残疾
　　 父亲，只有残疾，才能和你相亲相依
　　 只有残疾，才能抱住你，
　　 遮住你，
　　 死亡的模样
　　
　　
　　 ◎请原谅——
　　
　　 父亲，请原谅我的不请自请
　　 缓慢地向你，流出我的血脉——
　　 我那忠贞的血脉。诸神蒙起头颅酣睡
　　 看不到我匍匐的叩求
　　 漆黑的夜吞没哑口的呼喊
　　
　　 请原谅我的悲泣，那弱的音节
　　 世人，请不要嘲弄这哭声——
　　 这深藏多年的哀鸣。
　　
　　 父亲，你看，春天披着华袍来了
　　 而我的血还像
　　 那些仓促到来的芽苞
　　 顶着冰凌
　　 当一把刀向它斩去
　　 所有的日子都成为碑文
　　
　　
　　 ◎清明·断章
　　 ——给天堂里的父亲母亲
　　
　　 1
　　
　　 光阴，在唇齿间轮回
　　 向下的嘴角簌簌发抖，手中的纸钱撒满一地
　　 你们住的地方冷吗？
　　
　　 2
　　
　　 满坡的野草，牵肠一样疯长。
　　 墓碑站着，露出嶙峋的骨骼，什么也不言说
　　 不说悲怆，不说疼痛
　　
　　 3
　　
　　 大地辛凉，腾出一片辽阔，我们都很渺小
　　 小到一粒微尘。我脚踩泥土
　　 把自己也想成泥土
　　
　　 4
　　
　　 至少我还可以怀念，从午夜醒着的梦里
　　 追回你们人间的模样
　　 那满头的青丝
　　 缠绕
　　
　　 5
　　
　　 在痛彻之下俯身，把眼里的盐深埋泥土
　　 种出白云，在从未去过的地方
　　
　　
　　 ◎符号
　　
　　
　　 那一年。十二月最后一天一声婴儿的啼哭
　　 让这个人世白了一下
　　 纷飞之上，血红被大雪瞬间湮没。
　　 当父亲带着最后一片白
　　 返回天庭，蘸着血和泪的名
　　 无须朱印。
　　 血厌倦了血，以冷抵抗冷，
　　 在时间的深渊里，吐出白云、骏马，
　　 哒哒的蹄声，长亭短亭，
　　 江湖，渔火，或白，或红。
　　 湍急的人世
　　 我重新给自己命名
　　
　　
　　 ◎小青河
　　
　　
　　 小青河，总在意念中流淌……
　　 说不清出自什么
　　 童年的我，每当看到邻家的爸爸牵着女儿
　　 都要跑到小青河痛哭一场
　　 我在河滩上画着爸爸与我也手牵手
　　 两颗心一大一小
　　 还有一些咯咯的笑……
　　 没人知道这些秘密
　　 小青河知道
　　
　　 时间藏起一切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
　　 一切沉默中所包含的讳莫如深
　　 已被深埋
　　 没有人可以守住流水
　　 正如我守不住死去的父亲
　　 风，带走风
　　 从来都是一样
　　 而我还在
　　
　　
　　 ◎老屋
　　
　　
　　 红漆柜上摆放着父亲的照片
　　 我在梦里也要看上几眼
　　 早上醒来，拿着小手帕擦着他的微笑
　　 已成习惯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笑容已经发黄
　　 许多的风吹，拐弯抹角
　　 像一些亏欠和不安
　　
　　 旧月亮，照着从前的夜晚
　　 刻意遗忘的细节
　　 在夜色里次第打开——
　　
　　 天堂之上，父亲的眉眼
　　 越来越近——
　　 近得就像那座老屋
　　 在我儿时的怀里
　　 瑟瑟抖抖
　　
　　
　　 ◎南山坡
　　
　　
　　 南山坡还在老地方，
　　 最亲的人正在等我
　　 等我坐在上面，隔着阴阳诉说：
　　
　　 喂……
　　 我未谋面的父亲——
　　 是谁，夺去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低头擦试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
　　 大大的宫字
　　 若一枚尖锐的钉子钉入我心
　　
　　 抬头时
　　 瞥见两只麻雀蹲在坡上
　　 不言不语
　　 仿佛已说尽一生
　　
　　
　　 ◎我如此爱你……
　　 ——献给我天堂里的父亲
　　
　　 眼窝里一掬清泉热了，扯来秋心做杯
　　 菊花一样看你。为什么哭啊，坐在水边的小姑娘
　　 喊你爸爸时，银亮的声音太阳已经带走
　　 肋骨上的呜咽，不可言说的海水
　　 那些盐，是我开着花的雪
　　
　　 我一年一年地白着，将尘世的盐一网打尽
　　 而你总是在梦里，捧水给我喝，轻擦我的嘴角
　　 向我轻声地呼唤，颤动的声音——
　　 雪地上滚落的天堂甘果
　　
　　 让我在无中体验有
　　 哦，爸爸，这世人还有谁
　　 这样呼唤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