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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萨克斯(小说)


作者:王保忠 童生,848.3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41发表时间:2016-06-20 08:54:42

儿子是冷不防说出那句话的,儿子腾腾腾地从里面走出来,扫了他一眼,说要不您跟老四他们受去吧,给我换个人过来!说完又腾腾腾回了厨房。老孙头当时正靠着洋灰垛子抽烟呢,洋灰齐齐整整地码在客厅的一角,沙子则小山似的堆在当地,有一半他刚刚和上灰翻过了。可是一根烟抽了没半截,儿子就跑出来了,硬梆梆甩出了这句话,把他着实砸了一下。老孙头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直勾勾地盯着儿子,一句话都泛不上来。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右眼皮直跳呢,原来是儿子嫌他老了,不想要他了。他慢慢慢慢地站起身来,怯怯地进了里面,本来是想跟儿子较个理,可是一进去就看见刚才和好的灰沙快用完了,就知道过错在他这里。看来他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真的是在偷懒呢。他看了儿子一眼,嘀咕了一句,就又退回到客厅和灰了。
   所谓的客厅还毛毛糙糙的,没铺地砖,墙也没有刮泥,厨房就不一样了,半边的墙壁贴上了瓷砖,从第一块贴上起就有了亮色。等到这房子彻底亮堂起来时,这家的活儿也就该做完了,他们也该走了。主人看起来不怎么忙,又好像很忙,说忙吧,往往是他们早晨前脚一进门,那人后脚就跟进来了。说不忙吧,他的手机隔不了一会儿就会唱起来,音量开得很大,放的又是惹人的晋北耍孩儿调,一响,整个空间就被这乐曲充满了。儿子听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怔上一会儿。这两年儿子对音乐敏感多了,可能都是因为上艺校的大兵吧。不用说也知道主人是来监工的,说是监工呢也不是眼巴巴地盯着他们,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从这个房子走到那个房子,也不多和他们说话,有时干脆就躲到卧室里接电话去了。看来他在单位里是个人物,是个局长,还是个科长?想想又好像不是,这些年他走过的人家多了,局长科长根本就不用本人亲自来,帮忙来照看的人多着呢。那他究竟是个啥人物?老孙头猜了好久也猜不出来,也就不猜了。儿子似乎早习惯了这一切,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儿子成熟了,做工的人就得这样,不能让别人影响了情绪,影响了干活。房子是人家的,人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谁也拦不着。他们是手艺人,靠做活谋生,做出活本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嘛。当然,主人不可能一刻都不离开,总也得出去撒泡尿,或者办点别的事。等他走了,儿子就发牢骚,晃来晃去的,把你爷脑袋都绕晕了。老孙头便笑,是啊是啊,看来他还不放心我们呢。说着话,手里的活儿也不紧不慢地做着,父子俩配合得很默契,日子似乎就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过来的。
   儿子生得人高马大的,也许是长年蹲在地上或站在凳子上做营生的缘故,腰背就有些驼,又因为是络腮胡,看起来就有点老相,也不过四十来岁的人,却常常被认做五十大几了。儿子也确实有点老成,性子闷闷的,不大爱说话,人们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不说话了。只是偶尔有谁问起孩子时,人才好像活泛过来,也有了话。儿子就大兵一个孩子,大兵没上高中就不念了,因为喜欢吹拉弹唱,就跑到了县城的艺校上学,跟着老师吹萨克斯。听说那乐器是洋玩艺,比儿子会吹的笛子难摆弄几百倍呢。儿子对此好像很担忧,不相信吹这玩艺也能挣了钱,总是说,这活儿将来也能养家糊口?人家说怎么不能呢,吹好了就是音乐家,说不准还能挣大钱呢。儿子摇摇头,就那么个学校能出个音乐家?人家说,就算混不大,将来总能到大城市的夜总会歌厅啦酒吧啦做个乐手,工资不会太少的。儿子还是摇头,不会不会,别人行,大兵不行,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个料。人家又说,实在吹不成就让他跟你学手艺,总能养活了一家人。儿子不以为然,说这营生我早做够了,再不能让后代做了,就到我这里为止吧。老孙头听了心里直哼哼,这就做够了?当初你要不跟我学手艺,能娶过媳妇成了家?你小子,逮了便宜倒卖乖?
   老孙头把和好的灰又往里提了几桶,儿子不会没看到他进来了,却什么也没说,拿皮锤子小心地敲着贴上去的瓷砖,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根本就没惹父亲生气。老孙头心里却堵得慌,他真的没想到儿子说得那么直接,单刀直入,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小兔崽子,你咋这样说话呢,我可是你师傅,你爹啊。然而,这些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有一些快要涌到嘴边了,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儿子那样说还不是嫌他误了工吗?他们揽下的活儿太多了,往往这家还没有做完,那家就找上门来,不赶赶工就会有人来催。因为急着做活,儿子中午也舍不得睡一会儿,晚上回了家扒拉完饭,一推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有五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一开始他领着他们一块儿干,后来老大说这样太窝工,不如分开吧,每人领一拨。老孙头就有点生气,心说翅膀硬了是吧,想分开了,可想想一块儿做也确实窝工,不如分开呢。可老三、老五手艺有点差,分出去他们还不得吃亏?当爹的,看哪个儿子都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老孙头就主持公道了,说分开也行,能多揽点活儿,不过年底分红要平均,你们有意见没?儿子们愣怔了一会儿,没吭声。老孙头说,都是亲兄弟,表个态吧。老大说,看各人干的活儿吧,多干多拿,钱到时由您分配。老孙头还能说什么,儿子们各自有各自的窝儿,都想多挣点钱,都想给老婆孩子多拿点,这好像没有啥不对的。不管怎么说,儿子们还是做出了听他的样子,面子上还能让他下得了台。可是今天,老二终于说出那话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随便,看不出半点犹疑,似乎是早把话准备好了,单等着他一松懈,单等着他不注意时,冷不防就刺过来。这小子还真行啊,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老二最好,没想到别人不说,倒是这个闷葫芦先把话说出来了。
   不管怎么想,老孙头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心里好像还真有点担心,害怕老二真的不要他了。他本想说一句,跟老四就跟老四,看把你香得!可他没有说出来,要是老四也不要他呢,那一来,他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还不得闲坐着,像村人说的那样,回家享清福了?他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享不了清福,也不想享啥清福,他要继续当好他的董事长,总经理。这么些年,他好不容易经营起了这么大个家业,这么大个公司,怎么能轻易退出去呢?儿子们根本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个庞大的想法,他一直暗里把他的家业叫建筑总公司,他是什么?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五个儿子呢,那就是部门经理了,一建经理,二建经理,三建经理,四建经理,五建经理。五个儿子五头虎啊。他姓孙,他们就叫他孙家军,而他就是孙家军的创始人,没有他,怎么来得孙家军?名声还不是由他开始扬出去的?可是,儿子居然说出了那种话,居然不想要他了。
   房子显得特别的静,那人也不知去哪了,可能是走了吧。房子里没有手机唱起的声音,就显得安静多了,儿子有时动动皮锤子或者开了机器切割墙砖,但是这声音他好像习惯了,完全没有那人手机的声音特别。儿子也懒得跟他说话,似乎父子间的话已经说完了,要说的也仅仅是那几句,爹,你去拿这!爹,你再端几锹灰来!你,赶紧抖料理!有时连称呼也省了,让他做这做那的。在儿子的眼里,他好像再不是什么师傅了,真正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工了。除了会提水,会搬这搬那,会和灰,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咋就这样了呢?他们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错?有时候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想说说话,他觉得某件事或某个人很失笑,很有意思,说出来也想让儿子笑一笑,儿子听了却木木的,说上几句就再没话了。他也就提不起神,闭上嘴了。他确实很想说话,老伴死了都十几年了,灰锅冷板凳的,想说话也找不到个人。
   那人又站到了客厅,也不知是从哪冒出的。门开着,可能他是从外面进来的,也可能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那人站了一会儿,拔出支烟递给他,说抽支吧。老孙头推让,你抽吧。那人笑笑,固执地让他抽。老孙头只得接了,心里便有些感动,这人或许看到他脸上的忧伤了,这是安慰他呢。他赶忙摸出打火机,啪地打着了,送到那人面前,火苗子很旺,那人躲闪了一下,才把烟点着了。老孙头自己也点了,狠狠吸了一口,烟进了嗓子绵绵软软的,一点都不辣,就说,这烟卷挺贵的吧?那人不经意地说,一包七十块吧,极品芙蓉王。老孙头眼睁得多大,天爷哩,一包七十块,一根就得三五块吧?那人又一笑,朋友送我的,我自己也买不起。老孙头哦了一声,心说早知道这么贵,才不舍得点呢。他平时只抽一块钱一包的烟,再贵的烟他就不舍得买了。可能是烟丝好,他觉着没怎么抽,烟卷就燃完了,几块钱一会儿就没了?他心里真有点疼呢。
   那人的手机忽又唱了起来。这次唱的不是耍孩儿调,是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但只唱了两句就给那人捂住了,老孙头看到那人唔唔了两声,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很夸张地挥着手说,乱弹琴!严重的色情活动!查了,这次一定得给我查了!这样的戏班不查,还留它做什么?不准他们再演出了!然后,他狠狠地把手机关了。老孙头有意无意地听着,一开始也没在意,听了戏班子几个字,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捅了一下,眼睛也好像被什么勾住了。
   出了啥事?老孙头像是自己问自己,又像是问那人。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吧。
   那人看了他一眼,进厨房看儿子做营生去了。
   这人居然能查了戏班子,那他究竟是个啥官呢?老孙头费力地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但是从那个人说出戏班子的一刻起,他就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不简单的人,是一点都不敢小瞧,一点都不能怠慢的。孙子大兵不是在艺校吹萨克斯吗?将来毕了业说不准得靠着他呢。说不准还得靠人家给找个工作呢。他当然知道儿子忧心的是什么了,不就是怕大兵找不上个好工作吗?儿子不相信吹吹打打也能挣了个钱,也能养家糊口。可儿子又管不住大兵,大兵上艺校时儿子一万个不同意,父子俩为此十多天没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拗过大兵。儿子太疼大兵了,惯得厉害着呢。大兵有时也跟着戏班子下乡演戏,老师让他们现在就出去实践,说现在不出去闯闯,将来怎么登得了台?都是老师的朋友搭的班子,拉出去也多是在县城或者农村演出。往往是怎么红火怎么来,想扭就扭,想跳就跳,还可在台上练练拳脚,耍耍功夫。有一次老孙头看到一个演员居然头朝下走了十几步呢,这让他觉得很好笑。这样的戏他常常看到,有时晚上收工回家,那些人往往在台上演得正起劲呢。台子也搭得简单,一辆带斗的农用车,用帆布搭个篷子,屁股大一点地方,说说唱唱都在上面进行了。演员也都是临时招来的,男的,女的,年轻的,老的,却一律活跃得很,在台上插科打诨,打情骂俏,下面的人反正也闲着没事,嘴上说看狗打架来,看狗打架来,眼睛却一刻也不肯放松。
   老孙头有次居然在台上看到了大兵,只看了一眼他就脸热辣辣的,大兵咋就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啦?也许是看到了他,大兵不敢再看台下了,老孙头想,看来大兵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这么演戏不好。是啊,戏怎么能这样演呢?怎么着也得有个品位吧,就这么瞎红火有甚意思?猪肉吃多了还腻味呢。儿子也看到过大兵,回了家就摔盆打碗,说丢人丢到家门口了,咋能这样呢?等大兵回来了,儿子就数落他,大兵不以为然,这由得了我吗?我得听老师的,老师让我怎么着我就得怎么着。再说了,现代人都喜欢看刺激的,人家想看什么我们不得演什么,这就是市场啊,你们给人家做活儿不也讲究个市场吗?儿子说,这不是一回事,我们是靠手艺吃饭,你们那是丢脸!大兵说,这我就管不着了,我只是个吹萨克斯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乐手,我没做丢脸的事。儿子说,你是没演那些节目,可是你给他们吹了,你说你还没丢脸?还要丢多大的脸?这些话大兵根本听不进去,儿子说得勤了,他嫌烦,后来就很少回家了,有时几个月逮不着个人影。
   老孙头忽然想,儿子那样说他也许是心烦着呢,人到中年,烦心的事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好话呢。看来他有点小心眼了,儿子说得对,儿子那样说是有责任心,是不想让老大老四他们说闲话,说他活儿干的少。这么一想,老孙头心里的疙瘩多多少少就解开了,就责怪自己有点小心眼了,怎么年岁越大,心眼反而越小了?老孙头摇摇头,进厨房看了一眼,又拿起锹很卖力地和灰了。他一直把水泥叫洋灰,叫灰,儿子说了几次,儿子说爹您有点老土了,都啥年代了,您还洋灰洋灰地叫,就不能改改口吗。他说我是习惯了,改不了啦,你们爱咋叫就咋叫吧。他把和好的灰提进去,堆在儿子身边,尽可能离儿子近一点,让儿子少费点力。那人在跟儿子说话呢,好像在说工资的事,那人说他一个月还挣不上一千五百块钱,就这点破工资怎么养家糊口呢。那人好像还叹了口气,说,我挣的一点都不比你们多。儿子说不会吧,那你咋买楼,肯定是有来钱处吧?那人说,来钱处?我能有什么来钱处,借钱吧,总得给老婆孩子弄个窝吧。儿子嘿嘿一笑,我看你肯定有别的收入。那人笑笑,坚决地摇了摇头,狠狠吸了口烟说,我看将来说不准还得给你们打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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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就是一部戏,酸甜苦辣咸都得演。没有人一帆风顺,世上没有完美的事,完美了,就完结了。所以,生活就是在操心、拼搏、烦恼、开心中一天一天地过来的,人人如此,不这样的人,只能是仙人。这篇小说,用平常的语言,讲述了很平常的事,没有波澜壮阔,没有跌宕起伏,但却还原了生活的本真,生活的真实,生活的原味。人物心理活动刻画细腻、饱满,生动鲜活,一个操不完心的老人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同时,也映射了社会里的点点滴滴,有时,生活真的不容易,漏雨只有主人知晓。特别接地气的作品,一群靠自己手艺吃饭的人,朴实的情感,善良的本真等人性得到深刻地描写。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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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6-06-20 08:58:38
  富有生活味,一篇现实的写照,很有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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