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眷念
　　 那一对幽幽脉脉悠悠戚戚的眼珠，那一对闪闪烁烁顾盼含羞的眼珠，那一对苦苦涩涩时明时暗的眼珠，那一对凄凄艾艾盈盈动情的眼珠，那一对躲躲闪闪黯然神伤的眼珠，那一对强忍着泪花花的眼珠，那一对浮动着湿漉漉笑影的眼珠，那一对闪动着希冀深藏着企盼的眼珠……
　　 哑巴立秋踩在羊肠子山路上的脚底板子，一忽儿急，一忽儿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老觉着有一双眼睛长在后脊梁上。那黑如墨白如雪的眼珠里，一波一波流出来的莹莹柔柔的光，热辣辣又凄凉谅，目光一碰上，心口窝就咚咚咚擂小鼓，酸痛得不行。
　　 驼腰子屯早已被甩在鸡冠山的沟沿底下了，连那一座座矮矮草房顶上，一缕缕弯弯绕绕的炊烟，也不知道啥时候消散得看不见了一丝儿踪影。只有鸡冠山山尖尖上一团团棉花套子似的云彩，不紧不慢地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移动着灰黯黯朦胧胧不断变幻着的身影，忽然间就把个大火球似的日头爷，遮了个严严实实，山山岭岭顿刻间就被笼罩在一片黑暗暗迷蒙蒙之中。然而，乌云到了还是架不住火烈烈日头的烘烤和驱赶，没多大工夫就四分五裂急慌慌地逃散，天地间就又豁然开朗。日头爷又抬起光亮亮的笑脸，抖落下一束束金灿灿的光辉，把个柳毛河照得鲜亮鲜亮，托着一片片红黄落叶和鳞鳞霞辉的浪花，撒着欢儿在河面上跳跃翻滚，打着漩儿向山根底下奔流而去。山雀儿们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群一伙地忽啦啦从树林子顶上飞过，追赶着打着滚儿啸着哨音的山风往远处的娘娘山飞去。密密麻麻的草棵子里，也蹦出几只大眼珠子蝈蝈，在路旁的草尖尖上蹦来跳去，高一声低一声，东一声西一声，可着嗓门尽情地欢叫，叫个没完没了。
　　 心口窝里就更有一种苦涩涩的东西在涌动，腔子里更是酸酸苦苦的不行。
　　 山沟沟里的庄稼十年九旱。苞米地整个浪又剷了一遍，菜园子也又浇了二茬水，柴禾垛码圆了，缸里水挑满了，猪圈起过了，杖子补齐了，答应给俩丫头扎的蝈蝈笼子，也扎妥了。
　　 吃下黑儿饭的时候，佝着腰，闷着头，不敢碰马老四那一对黄黄的眼珠儿。香草特为他炒了两个鸡蛋，却一个一个都夹到了大丫二丫的碗里。香草就阻止，老四就瞪眼珠，立秋就捂住孩子们的碗。几大口扒完碗里的小馇子粥，拎了把铁锹走出屋。走之前，他想把头晌起出来的猪粪和积攒的人粪鸡粪，归弄到后园子呕上。这些老爷们的活儿，香草干不了。
　　 喘口气吧，都忙活一大天了。一碗浓浓的白糖水端到眼面前。粗粗的大手接住黑黑的碗，却不敢撩起眼皮看一眼。慌慌走进屋子里，糖水搁在老四的炕头上。瘫在炕上两年了，四哥才需要补身子骨啊！
　　 侍候老四喝完药，给两个丫头捂好被，就又鸦默悄声走进小西屋。半截小土炕上，却不见了膀大腰圆的五尺汉子，只有一抹淡淡的月影撒在光光的炕席上，忽明忽暗地跳动。没有找也没有叫，光光的身子钻进薄薄的被窝，止不住的泪水珠，却簌簌地染湿了冰凉凉的枕席。
　　 直直地躺在院子里硬硬的长条条凳上，硬不起来的心却硬硬地挺着，瞪圆了眼珠瞅着满天星星，满天星星却冷不丁钻进云彩里再不肯露脸儿。明明是杖子根底下，草棵子里的蛐蛐一声一声叫，钻进耳朵眼里的，却是一声一声的嘤嘤啜泣，心就被黑夜里的一把刀尖拧个劲儿，抖抖的疼。
　　 可是，明个儿，他还是一准得回偏脸子屯去呀！
　　 趟过柳毛河，爬过鸡冠砬子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子路，就踏进了熊瞎子沟的一大片塔头甸子。一眼瞅不到边的沼泽地，路不长在地上，长在脚底板子上。只有亲近它的人，才能在一个个七零八落的青草墩子上踩出一条路。闹红卫兵那咱，一伙城里来的“鬼见愁”战斗队，誓言要把山沟沟里的走资派也一扫而光，雄赳赳开进熊瞎子沟，造反有理的战歌刚唱了一半，身子就轻飘飘往下坠，脚脖子上象是绑了个称砣，越死劲往上拔身子越往下沉。铿锵有力的战歌，变成了妈呀爹呀的哭叫声。多亏了“走资派”老支书带着社员及时赶到，“鬼见愁”小将们才免遭没顶之灾，没有被魔鬼虏走。打那以后，小将们就把“鬼见愁”的大号赠给了熊瞎子沟的塔头甸子。若干年以后，其中一位小将成了知名作家，写文章回忆这段历险记，题目就叫《鬼见愁》。
　　 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了那位大作家的文章，夸得不行。立秋却觉得不是那码子事儿。他打小就跟爷爷上熊瞎子沟，捡木耳，采蘑菇，摘黄花菜，那阴坡上软棉棉的白雪还铺着一层银白，阳坡上一夜之间就炸开花瓣的达子香，火红火红地开着，小脑袋瓜顶上就顶起了一片一片红云彩。每当温柔柔的山风，从山尖尖上裹着淡淡的绿，顺着山坡滚动下来，从达子香的花蓬蓬上掠过，一株株火炭般烧得血红血红的花朵，就你高我低地舞动起来，推起一波又一波红艳艳中透着点水绿的涟漪。用不了多少日子，一沟子的黄花菜，就个顶个把个鲜亮亮的小喇叭，争先恐后地往高里头举，就像举着一把把小黄伞在绿风中摇动，金灿灿，一片连着一片，鲜亮得醉人。离大老远，一股股清幽幽的香气就直往鼻子眼里钻。
　　 咋就成了“鬼见愁”？咋就写得那么阴森可怖？打笤条，割猪草，闻不够的花香，听不够的鸟鸣，看不够的景色……
　　 那一个个塔头就是一步步的路，闭上眼珠量，脚底下都长着眼睛。
　　 然而，山里的路到底总是象蛇一样蜿蜒，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却就练就了山里人的一双铁脚板。一袋烟工夫就上到了冯寡妇岭。
　　 脑瓜顶上的云彩早已散尽，心里头的云彩，却还紧紧地坠着心尖尖。
　　 前儿个后晌，胡二菊来捎信，说他哥大秋已经给他说下了个媳妇，啥啥都张罗妥了，叫他后儿个一准回偏脸子屯成亲。
　　 皱巴巴的信纸条儿，在手心里攥出了水，却不知回还是不回。
　　 可香草却是一催再催。焦黄的油饼，卷着油黄黄的鸡蛋，白菜叶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紧紧贴在心口窝上，热腾腾地暖着七上八下的心。嗅一嗅，吸进去的是香草身上浓浓的气息。摸一摸，跳动在手掌心里的是一颗柔脉脉的心。柔柔脉脉的心，载不动也得承载着两颗男人沉重的心，沉重的心就会变硬变冷，女人的心，就掉进了苦水里被泪水浸泡。
　　 黄澄澄的鸡蛋黄澄澄的饼，咬在嘴里甜，吞进肚里苦。咕嘟嘟喝一肚子暖泉子水，捧几捧浇个透心凉。别再想驼腰子的小院，别再想黄香草的温存，别再想孩子们的笑声，别再想马老四的叹息。想一想哥哥在爹妈跟前许下的愿，想一想哥哥信上掏心窝子的话，想一想有个自己个儿的媳妇该是咋样美。想着想着，泉水里就映出了一张女人的脸，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弯弯的嘴角挂着羞嗒嗒的笑。
　　 羞嗒嗒的脸，又变成了一张通红通红的四方脸，就冲那通红通红的四方脸挤眼珠，就狠狠地唾一口：呸！想媳妇想疯了你？！
　　
　　 二、初恋
　　 想媳妇想疯了的光棍跑腿子，在偏脸子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又何止立秋一个？偏脸子屯其实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沿着野鸭子沟，东一户西一户，离离拉拉撒了一沟沿儿。要上村委会大队部的红布屯，得爬过二个山头，走十二里山路，距镇政府所在地的乌罗密，四十五里地山路带拐弯儿。要想进趟城，天蒙蒙亮就得上路，翻过冯寡妇岭，再爬过娘娘山，走到后半晌日头偏西，紧赶慢赶赶到电道（公路）伴拉的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等待路过的大汽，再颠上三个半钟头，直到傍下黑儿，才能够着县城西大门。若是碰不上有大汽路过，就得在道伴拉的瓜窝棚里，疙就着将就一宿，再等第二天的车了。
　　 偏脸子屯的老娘们，肚子里偏偏都阳盛阴衰，黑不出溜的光腚臭小子，一茬接一茬在沟沿上疯跑傻闹，却就见不着几个丫头片子。而星崩几个凤毛麟角的丫头片子，一旦长到十六七，十七八，就都一色儿死活往山外头嫁。连歪瓜裂枣都留不住一个。再早那几年，还有从关里逃荒来的氓流，为吃上一口饱饭，拖儿带女地嫁进偏脸子，好歹也解了一些燃眉之急。可到了立秋这一茬子光棍，氓流越来越少了，源头渐渐就枯竭了，跑腿子们就更没咒念了。立秋哥大秋，三十大出头了，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一帮子跑腿子，就跑到北窑沟小煤矿去背煤，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为的是能挣上钱说上个媳妇。立秋也要去，哥却死活不让。爹妈咽气时，瞪着眼珠说啥不闭眼，大秋趴在地上咚咚磕响头，发誓照顾好哑巴兄弟，二老才合上眼皮。
　　 可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又咋能够摸得着女人的边儿？那就更只剩下一条道了。
　　 其实立秋并非打小就哑巴，上小学学唱语录歌，上初中学唱样板戏，上中心校参加文艺会演，还当过一回男领唱呢！女领唱也是他们偏脸子屯的，芳名白玉玲。白玉玲爱笑，一笑，咯咯咯咯，打老远就能听见有一串脆脆的铃声滚过来。打从上小学一年级两人就搭伴上学。一出溜十六里山路，碰上下大雨，牤牛河涨水，立秋宽宽的肩膀头上，就趴上来一个娇小小的身体，薄薄的两片小嘴唇，不停地在他的脖子根上吹着气，浮溜浮溜的河面上就飞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上了中学，白玉玲就说啥也不叫他背了。可是扎撒着两只手歪歪斜斜刚走到河中间，一个浪头打过来，妈呀地一声尖叫，就不见了踪影。立秋一个猛子扎下去，顺流就往下撵。一口气扑腾撵了三里多地，才在牤牛河大甩弯的一片柳毛子里，把白玉玲捞了上来。
　　 打那以后，白玉铃在立秋眼面前，再也没有羞涩的感觉，特别这年秋天立秋成了哑巴后，白玉铃更把立秋当成了亲哥哥，即使响晴天，没风没雨，也常常乐意趴在立秋宽阔厚实的后脊梁上，叫他背着过河。
　　 白玉铃是第一个能够用手势跟立秋说话的人。立秋的一个手势，嘴唇动一动，眼珠儿闪几闪，白玉铃立刻亮就知道他在说什么，要干什么，想要什么。白玉铃也成了立秋的保护人，在学校里，要是有哪个坏小子，仗着立秋不会说话，欺负他，她就会跑去找老师报告。有一回几个大柳树的坏小子，把立秋堵在拖拉机站的墙根底下，按住他的头叫他学狗叫。第二天，白玉铃就把红布村驼腰子村和大王村的几个男生找到一起，把坏立秋的几个小子引到苞米地里，狠狠揍了一顿。打那以后，就没有坏小子敢欺负立秋了。
　　 立秋是那年秋天割黄豆的时候，干完活出了一身大汗，跑到井沿喝了一肚子凉水，又站到岗地上吹了一阵风，吹了个透心凉。当天晚上就发高烧，嗓子眼冒火，眼珠子通红，脑瓜门像一盆火炭，一摸烫人。大队赤脚医生上县学习不在家，娘急得没着没捞，就请来了许半仙。
　　 许半仙又唱又跳，驱完邪赶完鬼，又写符又求药，折腾了小半夜。最后把一张写着神秘咒语的白纸条贴在立秋的脑瓜门子上，又把一碗从神仙那里求来的混浆浆黑糊糊的神药汤子，叫给立秋灌了下去。第六天，立秋的烧倒是退了，可是立秋的嗓子却不好使了，啊啊啊地无论怎么喊怎么叫也说不出话来了。
　　 立秋的爹和娘悔青了肠子。许半仙却说是上天早有定数，该着立秋只有变成哑巴，才能捡回一条命，才能一生平安。白玉铃骂许半仙是骗子，要上镇上去告他。被爹娘和哥嫂硬拦了回来，又挨了爹一顿骂，说得罪了许半仙和神灵，全家人都得遭殃。
　　 成了哑巴的立秋，能不能再继续上学，成了爹娘和学校的难心事。白玉铃找了学校的关校长，好话说了三千六，眼窝子哭浅了，终于感动了校长，答应叫立秋把书念到头。
　　 打这往后，白玉铃就觉得自己肩膀头上多了一份责任，凡是需要说话才能办的事，她都自觉自动地替立秋出头。立秋就有了个依靠。只要有白玉铃在伴拉，到哪他都不打怵。初二初三的学业，也格外拔尖，全学年不是考第一，就是名列第二，白玉铃的脸上也就有了光彩。不大离儿就在同学堆里把立秋抬出来，煊耀夸赞一番。于是就有几个小女生，开始冲两个人的后脊梁挤眉弄眼，几个小男生见了立秋，就比比划划，围着他起哄。
　　 立秋心窝子里就火辣辣的发烫，美滋滋就像浇了糖灌了蜜。一双滴溜溜圆的大眼珠儿，再落到白玉铃身上，眼神里就有了火带了电。一旦和白玉铃那一对圆溜溜闪闪亮亮的黑眼珠相碰撞，就有了火花迸出。心口窝就一阵噗嗵噗嗵激跳。白玉铃那长着两个浅浅小酒窝的鸭蛋形脸蛋上，就变得绯红绯红，象开了两朵桃花儿。眼角上的余光往立秋脸上飞快地一瞥，一扭身，噔噔噔一溜小跑，瘦瘦小小苗苗条条的身影，不一会就湮没在校园东头松树林子的深处。却就引起了几个小女生，咯咯咯，嘻嘻嘻，一阵银铃碰银铃般的尖笑。
　　 于是，打那以后，两个人再放学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就不像从前那么肩并肩地并排走了，变成了一前一后，立秋仰脸朝天地在前头走，白玉铃低头含胸地跟在后头走。有时距离拉得远了，立秋就停住脚等白玉铃撵上来。白玉铃却始终和立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可是，无论是远是近，拉开多大距离，立秋的后脑勺都能看见有一双黑溜溜闪亮亮的大眼睛，眸子里头燃烧着火炭般炽烈的光，不时抬起头瞄他一眼，羞羞的，柔柔的，又火辣辣的，立秋就觉得浑身血管里的血，像被烈火点着了一般，发热发烫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