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癸年的春节，我回去的比往年早。过去的十多年，我总是腊月二十六以后才开始动身，那时父亲已经连着几天去路口张望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年我腊月二十四就到了家，除了我近在蚌埠工作的弟弟一家外，我是外地回来最早的。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今年将是我们和父亲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父亲看起来身体很好。十年前，他心脏病首次发作，送到急诊抢救，医院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因为我将要临产，家里没有告诉我。危险期过后，家里人说起父亲的病，都变颜变色的样子，我这才知道害怕，但两年一过，也就忘了。父亲身材高大，常常是满面红光，前五六年，还能一口气吃下十几个桔子，或五六个苹果，所以我们从不觉得父亲是风烛残年。他离休后，每到夏季三伏，要专门驱车远到徐州或萧县，去吃一次地道的“伏羊”，我在十分地不理解之外，也要忍不住感叹，父亲有副好胃口。几年前，父亲去淮北看我，正好我的朋友，濉溪县新南村的支部书记张广旭也在，父亲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吃桃子，结果把一大盘桃子吃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个，广旭多次向我赞叹说：你父亲，好身体！我说爸爸你不要紧，我们家是长寿家族。我奶奶93岁去世，死前头脑清晰，是寿终正寝；她的哥哥，我的舅爷爷，在我奶奶死后两年，才离开人世。
　　 我们那时候，从没想过父亲也会死。
　　 再过十多天，农历甲戊年的正月初六，就是父亲的72岁生日。接下来的一年，父亲虚岁73岁，按照民间的说法，这将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大“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父亲有些心虚。他年轻的时候并不迷信，战争年代，他有一次负伤，在坟地里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遇上鬼打墙，但据他自己说，当时一点也不害怕。老年的父亲，变得迷信了，他要求我们认真给他过一个生日，“冲一冲”。
　　 我姐姐和我妹妹，都已经在刚进腊月里，就提前给他买了鲤鱼。我们家是北方人，不会吃鱼，也不喜欢吃鱼，因此我就说爸爸，我就不用买了吧？你看人家还送了这么多鱼。父亲未置可否，我姐姐慌里慌张地把我拉出去，说这个鱼是不能不买的，你不知道爸爸他现在有多迷信！
　　 第二天，我和我爱人一起，到早市上去买鱼。需要挑两条斤半的鲤鱼，因为这里的风俗，斤半的鲤鱼——巧个！也就是好体形。我们跑了几个卖鱼摊子，最后挑了两条最欢的，装在有水的塑料袋里。快到家门口了，我突然发现，其中的一条鱼竟然断了尾巴。我非常懊恼，也有些奇怪，不知我们左挑右挑，怎么就会挑了一条断尾巴的鱼呢？
　　 虽然我和我爱人相互埋怨了很久，但这件事我却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因为爸爸的态度，我们都变得有些迷信了。煎鱼的时候，两条鱼都跳得很高，我来来回回地跑，向爸爸报告鱼们跳得多高，跳了几下，父亲很高兴，断尾造成阴影，也就消失了。
　　 现在想来，那该是一个凶兆。
　　 而且还不止于此。正月初四一大早，我从我婆家出来，一跤跌进了一个大水坑里，弄得满身是泥。我因此接下来的两天，心情都很烦躁。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让我忽略了，半夜醒来想想，也没有什么，只是心悬悬的，睡不着。正月初六，父亲生日，他突然发病，吃过救心丸，躺在床上，不能入席。我们把菜一盘一盘端到床前，给他看，算他吃过了。我母亲大发雷霆，把我五弟请来摄像的他的连襟轰走；我五弟惴惴地赔着笑脸，一家人都很惶恐。
　　 父亲的最后一个生日没能录相，这成为了我们的终身遗憾。因为我知道，那天父亲他非常非常想和儿女们一起录相，然后再照一张全家福。他一定早有预感。二十多天以后，我五弟的连襟再次扛着摄像机走进我家，这时父亲已经躺在一片挽幛之中，不再理会儿女们的哭声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了父亲。
　　 我母亲事后说，二丫你那一跤摔得不好，那是老天对你的警告，往后家里的千斤重担，都得你来挑了！我哭着点头。父亲在边上安静地躺着，等我千里之外的弟弟。父亲去世时，没有一个儿女在跟前，我想父亲他走时一定很不甘心。说来那一天，我也应该是有所预感，因为吃过早饭以后，我没有看书，也没有写作，而是打开了缝纫机。在这样的黄金时段做衣服，于我，是绝无仅有的。我整整一天都徘徊在那个房间，电话触手可及。我生命的深处，一定在等待什么消息，所以我五弟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只响了一声，我就一把抓了起来。大约从下午三点起，我就一直在电话机旁坐着，无所事事，又有所等待。我五弟说，爸爸病重，二姐你回来。接着就说，许哥和姗姗也回来！我很茫然，我问爸爸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在家里……我突然就大声喊道：老五、老五！有一种孤伶伶地很害怕的感觉。那头五弟却已经放下了电话，我开始放声大哭。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爸爸已经抛弃了我们，自己去了。
　　 1994年3月9日，我一生中又一次成为孤儿。38年前，我的生母抛下我而去，当时我还在呀呀学语。父亲晚年常常说，二丫呀，爸爸这一辈子，总算对得起你。我想父亲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模样，小猫似的，又瘦又小，能放进一只鞋子里。那时他也不敢肯定，在我没了母亲之后，能不能长大成人。我奶奶总是说：世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她接着又说，你爹他，不易！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娇惯我。记得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突然得了眼疾，两眼蒙翳，看不见东西。当时又没有条件治疗，就私下里抓了几副中药。我把四副中药统统倒在一个罐子里煎煮，父亲喝后，发烧头晕，眼疾加重，就那，也没有舍得说我一句。我五弟、六弟，小时候都挨过他很多打，但他从没有打过我。他临去世前的那一年，曾去我家小住，临从家里走时，带了很多衣服，跟我母亲和姐姐说，要在我那里多住几天，看看书。谁知到的第二天晚上，我和我爱人口角，他动手推搡我，父亲在边上老泪纵横，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打过她一下，你这不是打给我看的吗？很伤心。但父亲第二天，并没有立即走，他说你的老师和同事，都知道我来了，你们又才吵了架，我这样走了，人家会说闲话。直到父亲去世，我坐在他身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母亲和我姐姐她们，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我姐姐说，怪不得爸爸那次回来后，闷闷不乐。我们问爸爸你不是准备多住几天的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曾和我爱人说过，我父亲，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敏感的人，你看他去我大姐家和我妹妹家，从不带任何东西。我爱人很愚蠢地问：为什么？因为父亲曾反对我的恋爱，前后长达十年之久，因此他来到我家，我爱人总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些脸色。父亲过去，从未在我家住过。车子来了，即便是只吃了一顿饭，也必定白酒、啤酒、生肉、熟肉、西红柿、辣椒，带过来一大堆。他过于敏感，或者也确实感到他来了，我在家里有些为难吧，所以他在我家里，总是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结婚前，他曾和我说过：十年以后你要离婚，只要爸爸活着，都会全力以赴！但这么多年，他从没问过我一句，你过得好不好？父亲是不是认为我后悔自己的婚姻呢？也未可知。曾有一度，我和我爱人关系紧张，期间我几次跑回娘家，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天。父亲也不问我，他知道我从小到大主意大。父亲只是注意不在我继母面前说我爱人的不是，免得引起她的哭闹。我继母说：什么是门当户对？是文化，相同背景的文化！至理名言啊，现在想来，简直太精僻了！我和我爱人说，你的父母，刚刚在我这住了五十多天，我要像你待我父亲那样，他们能住得下去吗？但即便我满心想报复，他父母来了，我也仍然做不出来，这就是文化。
　　 而现在父亲他死了，他曾经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在我那儿多住几天，他一定觉得生命正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他需要在死前交待我一些话。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常常有人说我像父亲，我父亲的老朋友，在淮北当宣传部长时，看了我的文章，很兴奋地对我同学的丈夫说，像她爸爸！我同学的丈夫，当时在给市委书记当秘书。1950年代后期，父亲被称为当时县委书记中的十大才子之一，就像是多年以后，我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被称作“才女”一样。我母亲说：老头子，你的几个儿子，都不肖你！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你的二闺女要是个儿子，那就好了！
　　 因此我父母尤其是我继母，是非常非常看重我的。我父亲去世后，她真正焦急等待着的，其实也是我。我妹妹一家，因为是车子去接，所以比我先到。那是晚上的8点多钟，我坐在火车上，一路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我对我爱人说，爸爸他没事了。我女儿说妈妈！妈妈！后天我过生日，能赶回去吗？我说能，你外公他现在过了危险期了。其实我不知道，只是因为我妹妹到家了，爸爸的魂魄才不像一开始那样漂泊无依了。车到蚌埠，已是晚上的11点钟，我说我们先打个电话，要是爸爸很好，我们就明天早晨坐车回家。我妹妹接到电话，在那头放声大哭，这时候我才知道，早在6个多小时前，爸爸他就已经一瞑不视了。
　　 我一路上的种种幻想，再也不可能成为现实了。
　　 我母亲对我说，乖乖，你再也没有爸爸了！我走到床前，用手握住父亲的双脚。父亲的双脚冰凉，但他看上去整洁而安详，没有痛苦。据母亲说，上午11点多，父亲从老干部活动中心看完报纸出来，自己去理了发，修了面，回来的路上，遇见民政局的人，父亲还奇怪地问了两遍：去火葬场的路修好了吗？火葬场刚建成不久，因为条件简陋，一般人家死了人，都是去更远的蚌埠火葬场。县委县政府为此专门下文，要求怀远的干部去世后，带头在怀远火葬。县里主持丧事的同志，害怕我们家在这个问题上不肯让步，我说，这个你无需担心——后来，在很多问题上，我都说了这句话。从家庭到我父亲的朋友中，都有人对我在处理父亲丧事时的一些做法有抱怨，就是县里主持丧事的同志，恐怕也觉得我太好讲话了吧。但我自认为了解父亲，父亲的一生，不拘泥于鸡毛蒜皮，父亲更不希望在他死后，他的儿女又哭又闹，像他常常批评的那样：“利用死人提要求，不通情达理。”办完父亲的丧事，大院里的人都说，苏老家的小二子，通情达理。我想父亲他九泉下有知，对我也应该是满意的吧。
　　 父亲去世的当天上午，天气晴暖，但下午5点钟以后，忽然彤云密布，气温骤寒。第二天早上起，开始大雪飘飞，一直持续了两天两夜。但到了出殡那一天，忽然又丽日高照了。当地人迷信，说是苍天有情，若不是这几天下雪，父亲无法等待我远在河北的弟弟。弟弟回来时，看到的父亲依然安详，父亲是第5天出的殡。出殡的那天，荆涂二山白雪映日，绚丽异常，连从不迷信的我，也要不由得心存感激了。
　　
　　 二
　　 父亲去世后，母亲拿出父亲的遗嘱，看下面的落款，是1990年7月17日夜。父亲为什么会在那一天深夜，写下遗嘱，我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但父亲早有准备，这很显然。父亲的遗嘱，没有涉及到财产分配，因为父亲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财产。在他病后的十年中，他曾不断地送我一些诗词和历史方面的书，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父亲都写道：“小平，爸爸没有什么东西给你……”1988年夏季，父亲在杭州购得一套《太平广记》，在给我的赠言中说，这部书他跑了六座城市才买到，希望我能认真阅读，开卷有益。我的《全唐诗》、《全宋词》、《资治通鉴》、《通鉴纪事本末》、《战国策》、《三国志》、《清史纲鉴》，以及唐、宋、元诗别裁，都是父亲送的。父亲去世后，我曾反复抚摸这些书上，父亲留下的字迹，一遍遍回忆父亲把它们交给我时的情形。父亲说我喜好词章之学，因此送了我很多这方面的书。但他又认为一个人到了中年以后，应该多读些历史方面的书，多次和我谈到过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以及“天假以年，五十而学易”。父亲说，学易和读史，都需要阅历和心境。我十几岁时，去给我生母上坟，回来后填了一首《忆秦娥》，下阙的最后一句是：十六年，墓草丛生，谁知酸甜？父亲的朋友知道了，批评说不该让小孩子写这种伤感的东西。我在杭大进修时，有一年中秋，兴之所致，一天写诗十多首，父亲一一评点，其中一首百言歌行，父亲尤为赞赏，说：有古意！父亲也因此常常把他的诗拿给我，让我点评。我们父女，都喜欢古风，写得好一点的，也多是五古或歌行。我生母逝世三十周年，父亲为纪念她，写有一首长歌行，扬扬万言，很动感情。其时我已年过而立，对父亲早年时的一些行为，开始谅解。父亲晚年，不止一次对我说，我和你娘，感情是很好的。我听了总是很认真地笑笑。我小时候，常听我奶奶说起，父亲怎样和我生母闹离婚，又说：要不是怕我，早离了！父亲至孝。后来我母亲病故，在伤痛之外，似乎又是我奶奶的一大欣慰，因为在她看来，像我母亲那样软弱善良的人，死去比离婚更好。在无数个漫长冬季的下午，奶奶和我说着这些往事，为童年的我，勾勒出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父亲是奶奶偏心的小儿子，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我想他一定是伤透了奶奶的心。但我并不认为父亲后来向我说了假话，岁月已经把很多东西淘尽了，晚年的父亲，记忆中只有他和母亲患难中的感情。我因此对婚姻和夫妻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以为对这之间的是是非非，外人无从评说，唯有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