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雀巧(小小说)
村子里人人知晓,雀巧儿是十里八乡的美坯子,皮肤水灵,身段苗条,在城里有份像样的工作,至于如何像样,村里人便说不大清了。反正嫁给房水山,是房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过喜当天,房家大门口吊起两盏红灯笼,贴着金喜,这在村里还是头一遭儿。说是方老太应允的,沿袭祖辈的习俗。本来接雀巧儿用的是黑色轿车,房老太却不知从哪里弄来顶花轿子,和儿子房水山拉锯扯锯拗了半日,终依了儿子,房老太那张笑脸便阴阳失调一般萎了下来。
胡同口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子,摇头晃脑,吹得人堆里欢喜雀跃。音调一阵子高涨,一阵子平缓,起起落落,让人喜得揪心。房家在村子里算是富户,五间高挑的北屋,前出厦,用玻璃封起。满院子里鸡鸭猪狗都不缺,逢喜事,也都个个抖擞精神。
雀巧儿从轿车里探出头,被房水山拦腰抱起,穿过胡同,跨过门槛,直奔堂屋。众人皆瞠目结舌,今日的雀巧儿若仙女下凡:一身白色婚纱,在房水山怀里飘浮不定。身后一堆老少被牵了魂儿似的,涌进大院。礼毕,满院子人哄抢喜糖,沾沾房家的喜气。
房老太见了一身白的雀巧儿,却是惊了魂儿,场面上又不好说出口,只是脸一阵白一阵红。心里嘀咕:祖宗的旗袍比这美得舒坦!
红灯笼直到过喜整月,才被房老太摘下来。但过了两月,又见房老太门前挂起。
村里只有零星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房老太这是在“冲晦”!
雀巧儿和房水山过喜的日子不短了,未见什么怀喜的动静,房老太急煞了。儿子儿媳又在三十里外的县城工作,多则整月少则半月才回家一趟。房老太在家里自顾自地着急,逢两人回家第一句话便是,“怀喜了没?”
房水山厉声喝断:“娘,有点别的话没?!”
房老太便溜到地上搭起戏腔,“你个不孝的儿,你娘拉扯你不易,你对得起你那死爹,对得起祖宗?你个不孝的……”数落之声,声声震耳。
闻声来的乡亲们像一个个举着矛枪的斗士,有的端起看戏的架势,有的斜着身子仰着脸讨笑,有的得意洋洋涮自个肚里那挂油肠。多数还是将矛头对准了雀巧儿,雀巧儿便成了开水锅里待煮的鸡鸭。房水山拉起雀巧儿左推右搡,逃出门,屋里抛来一句话:“只吃食,不下蛋!”
只吃食,不下蛋……只吃食,不下蛋……
院门被哐当甩上,雀巧儿坠在水山身后,脚似要飞离了地面。她想:自己果真成了一只鸡,果真不下蛋,果真只吃食?想想头钻痛得凶,甩开房水山的胳膊,眼睛锥子一样扎在房水山的下身:“只吃食,不下蛋!”
房家院子里寂静开了,鸡鸭猪狗都很乖顺,主人家里出了麻烦事,自然不敢惹是生非。门口的红灯笼被风吹破了皮,露着里面白炽灯泡。房老太急匆匆从院门外扭进屋,展开手里的纸条,照做。院里老槐树下摆上供桌,五谷水果缺一不可,鸡鱼猪羊样样全。
“对,对,还有香炉,香,蜡烛。”
房老太嘴里念叨,手里摸索,屋里屋外忙成一团,院子里鸡鸭猪狗默不作声,敬畏地看着主人。
鸡对鸭窃语:房老太太英明!话刚落,被房老太捉了去,做了供品。
猪哼哼两声:愚!啊愚!
房老太跪在供桌前,诵经:神灵保佑,与我赐子,如若不能,天打雷劈!
哐当一声响,院子被震得抖三抖。次年三月初九,房老太找了邻里,把院里那棵百年的老槐树拦腰砍断。她诵了一年的经,雀巧儿还是轻灵着身子回家过年。房老太压着性子,“雀巧儿,再不怀喜,这房顶恐被村里的唾沫星子砸漏了,你娘我也被淹死了。”
雀巧儿钉子一样在房水山的脸上狠狠扎了两下,水山像一个闷葫芦吊在墙边儿。
房老太说:“祖宗也跟着蒙羞。”
雀巧儿听了直奔院门外,回了娘家。
过年串亲,房老太听信村里谗婆的说教:“老槐树成了精,需砍去,方得子。”
房老太一不做二不休,选了吉日,把老槐树砍断,又连根拔起。院子里一时开阔了很多,可房老太的心里不亮堂。村里人说房家的西屋盖得遮阳,许是不得子,房老太又将西屋扒得一块砖不剩。村里人再说房家的前出厦不该封了玻璃,等于封了幸事,房老太于是将前出厦拆得只剩了架儿。村里人还说,房家的东厢房养了牲畜,占了人气。房老太赶紧把牲畜牵到露天地,日晒雨淋,旱热冰冻。村里人最后说雀巧儿在城里上班,一屋子女人,阴气重,房老太于是闹到雀巧儿的单位,雀巧儿退了工作,还了乡。村里人还说……
雀巧儿再容不得村里人说长论短,和房水山将大红的结婚证改头换面,一人捉着一本绿漆漆的离婚证回了村子。房家庄终于寂静成一洼枯池塘。次年入夏,房家庄被临近薛家庄几声震天的爆竹惊醒,菜王薛大贵家里喧嚣一片,他的新媳妇雀巧生了一个白瓷般的胖小子。房老太听说后,颤巍巍靠在炕头上空唤:“雀巧!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