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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味】第六个(小说)


作者: 白丁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83发表时间:2016-06-22 20:22:59


   六月的天热得密实,到了夜里,也像火炉上倒扣的蒸笼。韩留后像一只干瘦的猴子被剥光了毛,赤裸裸地贴在床上朝着刘禅搬手指,“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这几乎成了他的手病,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频繁,十根手指已经数到了五,他突然停顿下来,揪起床边的蚊帐擦过一把汗,“他娘的,这屁大的狗窝,冬冷夏热!”
   刘禅闭着眼睛不作声,时间紧迫,她尽可能的争取多一分钟用在睡觉上。韩留后偷偷地朝着刘禅的肚子摸过去,啪的一声,被刘禅像拍一只蚊子般将韩留后的粗手打掉。韩留后气呼呼的一骨碌爬起来,“我说,该到伊儿了,你这些日子没动静?”刘禅晃了晃脑袋,将枕头磨的嚓嚓响,她紧憋着嘴里涌动的酸水,她要尽力地遏制住干呕,因为这让她恐慌甚至想到死掉。月光从窗棱子里爬进来,将韩留后的刀片脸耀的闪闪放光,折射到刘禅白惨惨的木瓜脸上。
   胡同里有动静了,急促的脚步声,自行车后瓦盖磨车轮子的声音,人嘁嘁喳喳的说话,都是些就近铝厂上夜班的工人,扰起了狗崽子的嚷声,都被这条细长的胡同拉长搓响了。刘禅租住的屋子长在门洞里,紧贴着胡同,连厢房也算不得,刘禅一家住了十二年,没人知道这间房该叫个么。韩留后说过,便宜就中。
   胡同里的声音较真儿地响在刘禅的耳朵边,刘禅陡然睁开眼睛,不吭不响地借着月光朝身上套衣服,衣服倒是越长越大,高低不平地包裹着她干瘦的身子。韩留后在静兮兮的昏暗里坐起来,痴呆一样瞪着刘禅说:“不留下个种,枉做一回人那!”他急急地朝刘禅撇过这句话,这句话是扎在韩留后心里的一根铁杵,这些年硬生生被磨成了一根针,刺得韩留后和刘禅浑身生疼,也将小韩村的韩老头和韩老太扎白了头,走到哪里垂着银灿灿的脑袋,仿佛是做了罪事一样。村子里的人眼睛亮,照得别人家的事跟自家事一般上紧。韩老头气愤至极,把吸了一辈子的烟袋锅当成儿子韩留后撇到房顶上,“去吧,去城里挤吧,村儿里呆不下你们这号人!留不下半个种儿!”
   这些年,刘婵心里像吞进一块儿半尺厚的肥猪油一样沉甸而阻塞,她钻出蚊帐,朝着韩留后回了一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韩留后晃着痴呆呆的大脑袋高声起来:“我就热这句话,将来日子一定能过好!”
   “将来个狗头!”
   韩留后以子弹的飞行速度回过来,“打小日本还得八年抗战呢!”
   “已经十二年了……”
   木门被击得咚咚响,将两个人的话拦腰折断,郭寡妇每日夜里都像叫魂儿一样,“刘禅,走啦!舍不得你那留后呀!要不帮你带个假!”。刘禅一边拖拉着凉鞋一边喊:“这就好!”。房东柳婆家的点点已经疯狂地叫起来,它被柳婆训练得像一个伶俐的钟摆,到了夜里十二点就准时响起来,夜在此时就要热闹上一阵子。起先是柳婆习惯了听到郭寡妇的叫喊声就起来夜尿,顺便和刘禅、郭寡妇打个罩面,说个一句半句,后半夜才能睡得香,仿佛整个人像是个极缺人气儿暖和的空屋子。点点总要跟着主人溜一趟,柳婆小便后总要把郭寡妇和刘禅送到大门口,点点就跟到大门口。时间久了,狗比人还忠诚,夜半一到,点点就朗朗地唤起柳婆来。
   刘禅的门一开,点点就冲着闪动的门缝叫嚷,郭寡妇迅速将眼睛顺着门缝朝里搜一遍,月光下韩留后的半截肚子或者大腿就被郭寡妇的狐狸眼搜了去,这是她被第三个男人抛弃后遗留下来的病,她给刘禅发狠地念叨过无数次,男人就是粘腥的猫,女人是腥物,只做个勾魂的姿态耍耍猫,馋死他,耍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郭寡妇的狐狸眼仿佛纹了灰黑的眼线,整个眼眶子几乎要挣破了,一会子又出奇的湿润,失魂落魄地灌了一滩水。刘禅听这一套已经七八年,她和郭寡妇对门住了七八年,到了今天也把不准这个古怪的女人。
   两个人被柳婆和点点送出大门,胡同里惨白的月光就被提提塔塔踩碎了。胡同还是石铺的,凹凸不平,在繁华的城市里像倒退的时代一样扎眼,泛着忧郁的暗淡的光。郭寡妇没来得及将细长的眼梢向夜空里吊一吊,刘禅实在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将一大口酸水倾泻在墙根儿底下,脑门儿渗出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她红白燥热的脸咕噜噜跌到石路上。郭寡妇的眼梢立刻惊奇地吊到了天上,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激动,她抓住刘禅的胳膊,嘴里哆嗦着哎呦呦了无数声,刘禅不回应,也不想回应,她又开始恨自己,怎么就没能憋得住,将自己的这种行为暴露在别人眼里,愤恨催着她将脚掌摆的飞快。郭寡妇突然变得结舌,坠在刘禅的身后蔫着嗓子虚喊:“我说,啥,啥时候的事儿?躲,什么躲呀……”胡同里除了郭寡妇的回音,就剩下石路上飞奔的两个人形,她们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像没命的逃难者。
   一出胡同口,宽粉条一般的柏油路将两个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路灯亮过了月亮,路对面的楼房高的要命,胡同里的平房子和高楼遥望着,就成了站在巨人面前的侏儒,刘禅最怕夜里看到这景色,这景儿叫人心里慌的厉害,一慌,她就活成了城市里的侏儒。
   工厂就长在茌城光亮的身子北边,坐北朝南,白身子蓝盖子的厂房灯火通明,夏日里变成一个庞大的火炉,轰隆隆的机器噪音覆盖了整个世界,在这里的人几乎废弃了听觉,人们将银亮的铝料车、铣、刨、磨,最终做成轮毂,安在满街跑的轿车身上。刘禅已经变成了213号,她把大盒的铝料搬到机床脚下,开动切割机,整个人就在轰鸣声里震颤起来,几分钟,整个世界就倒在黑暗里……
   韩留后被郭寡妇喊到工厂医务室的时候,刘婵已经不省人事躺在小铁丝床上,柳婆和点点也一窝蜂地跟了来。韩留后急躁地扒着他的米粒眼瞧着医生刘六翻动的嘴唇,刘六一只手遮起鼻孔,郭寡妇抢着把脑袋伸到刘六的眼前,“什么病?”刘六侧过脸说:“213号是你老婆?她怀孕了!”说完,他板着脸把白大褂向身后一抖,“在这铝厂里怀孕可不容易,毒性大,怀了第六次了吧?”韩留后听了发狠地抬起一只脚,点点正静静地蹲在床脚扫着身后的小尾巴瞧着他,韩留后一转念,又把脚丫子轻轻地落在地上,他实在耐不住内心里的兴奋,他真想攒个高,像驴一样痛快地撒个欢儿,他还是文雅地亮着齐刷刷的白牙朝着刘六乱晃着脑袋,“第六个,第六个了!”“也难为这个女人了!怀一个掉一个!”刘六冷漠地朝床上的刘禅撇了一眼,继续走到床前整理滴滴嗒嗒的输液瓶。
   几个人的声音缠成一个团,隐约在刘婵的脑子里滚,刘禅睁了几睁才把眼皮掀开,柳婆正蹙着一张褶子脸朝着她笑,“醒了就好,有了也不和院子里的人言语一声,可得好好养着。”刘禅的心一下子紧起来,她还没有搞清自己在哪里,她努力地回想着,十二年她怀了柳儿、安儿、花儿、明儿、悠儿,他们又从肚子里跑掉了,一个比一个早;她住在胡同里七平方米的小屋里;她和郭寡妇上夜班;她吐了满口酸水在胡同里;她搬了一大盒铝料,铝料被切割机剖腹产一样从中间剖开……韩留后和郭寡妇迅速将一对脑袋伸进她的眼睛里,她想的头痛愈烈,她的余光里一照进来刘六,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明白她掖着藏着的怀孕的事又暴露在铝厂刘六的手里,又会蔓延整个工厂,又被传成生孩子的机器,厂子里哪里有人的存在,该都是些机器吧,她还没来得及完成把怀了的孩子处理掉的念想,就像晾晒的咸鱼干一样暴晒在人群里,想到这些,她攥起拳头朝着自己的肚子疯狂地砸下去。
   几个人蜂拥而上,叫喊声突然间把临近车间的机器轰鸣声引了来,韩留后捉住刘禅的手大吼,“你他妈的疯了!”“是疯了!多少女人怀不上个种!我说刘禅!”郭寡妇边说着边向着刘禅翻动她的白眼儿。刘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眼角钻出一串泪珠子,顺到白枕单上。柳婆赤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浑身有些抖,她靠在刘禅身边,“咋也是一条命啊!”床头倒挂的输液瓶也随着晃荡起来,挂在半空里像要拼了命蜕壳的知了,渴望向这个世界发出点自己的声音。
   柳婆家的院子里从第二天就热闹开了,刘禅被韩留后彻底接回了家,辞去了工作,这份工作刘禅干了十年,把她熬到了三十八岁,她觉得那银亮的铝色已经毒到了她的骨子里,她和生硬的铝料没什么区别,尽管她是夹杂在城市里的村姑,可女人最美丽的青春被冷血的机器一层层剥掉,如今只裸着干骨和青筋。
   韩留后说:“辞就辞了,一定要留住老韩家的后!”他的发誓状几乎将满嘴的牙齿咬得咔嚓断裂,手里却轻柔地为刘禅剥着一颗白煮鸡蛋。这是早上,胡同对面的高层楼群盖到了大半,支撑的塔机高耸到了云层里,像一个参天的巨人,塔机已经开动了,几个人像壁虎一样吸在楼体上,晨光透过塔机的身子和楼群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将影子躺在胡同周围的一小片平房顶,一部分影子跨过胡同的墙头射进院子里,韩留后鬓上的几撮白头发被耀的像铝料一样银亮,在欢快地跳着,“辞就辞了,那石窝子停不了几天,要是开了工,我上夜班,白天再出去做份搬运工。”他憨呼呼地冲着白嫩的鸡蛋肉笑了笑,仿佛手心里捧着的不是鸡蛋,而是未来孩子的光屁股,韩留后乐呵呵地撅起屁股弓下脖颈,粗大的手指擎着这颗鸡蛋钻出了屋。刘禅和柳婆坐在北屋门前晒着晨光,韩留后把鸡蛋递给刘禅,“人没个愁,日子得朝前过!”柳婆说:“那可是!”
   韩留后已经四十出头了,小伙子的时候就在茌城里努力活着,活了十几年活出了临时租用的七平米大小的窝,直到现在,不仅仅是韩留后和刘禅两个人成了拴在育儿这条绳上的蚂蚱,柳婆和郭寡妇也上了套。整个院子里飘着一种欣喜和振奋。
   郭寡妇再不急着下班后睡觉了,立在院子里的水池子前刷牙,她换上了半截大裤头和短袖,窝着满嘴的泡沫,“刘禅,你算是出了虎口了,知足吧,再不用去铝厂了,留后又疼你,还能怀个孩子,老天也真是不公平,多少得给我点儿好,三个不要脸的男人嫌弃我生不出个种,都他妈跑了,你说说,那是我的事儿吗?那是该死的铝,人也熬成了黄脸婆……”自从得知刘禅怀了孕,郭寡妇的精神头儿火烧火燎地上来了,她动情地骂着她的不幸,咕嘟一口水吞了进去,缓过神来,满嘴的牙膏已经吃进了肚子里。院子里几个人都坐在小板凳上听她的唠叨,晨光就在这酸涩的唠叨声里变得越来越强硬,浑身烘热地烤起人来。
   韩留后愣神儿盯着郭寡妇哔哩啪啦波动的嘴唇,直到郭寡妇气愤地钻进自己的小西屋里蒙头大睡,韩留后才骑上他的破自行车趟着热浪去了招工市场。刘禅漫无目的地望望院子,望望对面的高楼,再望望一边的柳婆,柳婆久日没这么高兴了,就静静地坐着,脸上弯着笑,她身边实在是太久没个人陪了。
   刘禅也坐着不出声,她又开始了恐惧,她在心里算着第一个孩子是柳儿,那时她随着韩留后刚来到茌城的第三年,在铝厂干了一年多,柳儿的到来让她对城市生活憧憬万分,可四个月就流掉了。刘禅不觉得心头高兴,坐在小板凳上微笑,柳婆说:“怀孕的女人都爱笑。”刘禅回过神来,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她继续想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安儿,那是来到茌城第五年的事儿了,三个月零二十天就流掉了;第三个孩子是花儿,在自己的肚子里活了三个月;第四个是明儿,活了两个半月;第五个是悠儿,竟然缩短到了两个月;现在是第六个了,第六个……她越想越心慌,她不敢想象第六个会活多久,她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一个刽子手,不负责任地和他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种下来,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化成一股血水。
   柳婆坐在一边慌张起来,“刘禅,不舒服啊!是,这鬼天气太热,进屋去。”柳婆眼看着刘禅呼吸急促,面色苍白,一把瘦小的骨头瑟瑟地抖,她搀着刘禅回了屋子,屋子里实在是闷热,窗户小,进来的阳光就很吝啬,大门外的排水沟泛着臭气,一股一股钻进屋子里刺人的鼻孔,柳婆看着刘禅上了炕,才挪着碎步子离开。
   胡同里传来卖西瓜的叫卖声,“西瓜,西瓜……”突突突的机动三轮车把胡同里的热气搅动起来,一浪一浪地扑进敞开着的大门。刘禅在炕上缩成一个球,听着这叫卖声,竟眼窝酸起来,这声音是小韩村人的声音,在茌城到处可听到这乡音,刘禅越来越觉得这乡音像驴叫一样尴尬,夹杂在茌城的大街小巷。茌城虽然不大,像一颗跳蚤屎印在鲁西平原这片大方巾上,被污染严重的铝业造就的一古脑的干涩和灰黑,可仍是这般小韩村的人向往的好地方。刘禅居住的胡同就在城北边沿,是唯一一条还没有被重新规划的老胡同,就像现在的一种潮流发型,满脑袋溜光,只头尖上或者后脑勺留那么一撮头发,显得格外显眼又迫不及待地探头探脑要跟周围的一片达成和谐。
   刘禅想到茌城心口就疼起来,就像她再次发觉怀了第六个孩子又只得筋疲力尽地看着孩子流掉的时候一样疼痛,她用手轻轻在肚子上一圈圈抚摸,手劲儿不知不觉越来越凶狠,肚皮被揪起了厚褶子,她心里的念头又蹦出来,像个血淋淋未成型的幺孩儿在她心里啃噬,“杀!杀!早晚也是死。”瞬间,柳婆的声音又响起了:“咋也是一条命啊!”刘禅心里的刽子手不屑一顾,狰狞着面孔对着这个七平米的小屋子,对刘禅说:“就在这狗窝里活下来?”刘禅发狠地回过去,“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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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韩留后最大的愿望就是給韩家留个后,然而因为铝厂毒性大,接连怀了五个都流产了。当怀上第六个的时候,刘婵谁也没告,她不愿意自己的骨肉早早的夭折,本来想做人流的。却让丈夫知道了,他帮刘禅辞了职,一个人打两份工,只为了要刘婵好好保住自己的骨肉。柳婆和郭寡妇的遭遇,让刘婵的心神备受熬煎,她战胜了心理阴影,保住了第六个孩子伊儿,命运多舛,最终丈夫以自己的命换来了孩子的命。作品写了生活在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为了生存艰辛奋斗着。他们背负着家庭使命,传宗接代,唯独忘了自己。故意情节跌宕,语言委婉,情感饱满,贴近生活, 读着使人动容。感谢赐稿百味,期待佳作再现。祝好!【编辑:月儿弯弯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24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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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儿弯弯笑        2016-06-22 20:30:53
  既要养家糊口,又要传宗接代,为了生计不得不在有毒的环境下工作,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流产,这种心酸只有经历过才刻骨铭心。最后一父亲的命换来了韩家的后,很沉重的文字,读着心酸。感谢支持百味,祝幸福!
月儿弯弯笑
2 楼        文友:憧憬真情        2016-06-22 22:22:39
  他们背负着家庭使命,传宗接代,唯独忘了自己。故意情节跌宕,语言委婉,情感饱满,贴近生活, 读着使人动容。感谢赐稿百味,期待佳作再现。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9-09 05:52:31
  欣赏文友佳作赞不绝口。中秋节即将来临,送给远方的文友祝福提前到来。宏声带着真诚的心,祝相隔万水千山的文友中秋节快乐!是大型文学网站江山文学网使我们相聚相识,在秀美江山里共同抬头赏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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