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姻缘劫(小说)
蒙从烟家里出来,才刚刚凌晨五点。
但天已经有些亮了,只是看在眼里,世界仍有些虚幻缥缈,空气里似乎笼着一层如烟似雾的薄纱。楼道里静悄悄地,只有早起的猫悚着尾巴,慵懒地走来走去。偶尔打个照面,倏地一拱身,箭一般地射远了。留下蒙兀自呆立在那儿几秒,心脏没来由地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到底是谁惊了谁。
唉……他长长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样风箱里老鼠般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夏天的夜晚总是那么短暂,让他觉得幸福宁谧也是那么短暂。伸手想把它攥在手心儿,可它总如滑溜儿而调皮的鱼儿,让人无可奈何。烦躁地把十指伸进发间,一番蹂躏过后,头立刻如顶着一簇乱蓬蓬的鸡窝。和他笔挺的西裤,洁白的衬衣搭配起来,就显得有些突兀和滑稽。但无形中,却增添了男人慵懒、洒脱不羁的风度来。
回想自己刚从烟家出来,蹲在门口系鞋带时,碰见住在对门,自己老婆雨的同学的情形,心里就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那同学,他都做贼似地莫名心慌。今天也不例外,连鞋带也没系好,便落荒而逃。只听那同学在背后调侃的声音:“莫慌,莫慌,系齐整了再走啊!”
来到马路上,已有清洁工人在打扫,只是行人寥落。偶有早起的商贩,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摊位,无声地忙碌着。有时候,迎面吱扭吱扭驶来三轮车,满载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那是疲惫不堪的夜市经营者。扫帚划过坚硬的水泥路,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嚓嚓嚓……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炎热。天空没有太阳,灰蒙蒙的,空气潮湿而燥热,浑身腻腻得难受。记不得多久没下雨了,马路两边的柳树叶子干干地打起了卷儿,有点儿像小狗蓬松的卷毛。树下的小草也灰头土脸儿,恹恹地匍匐在地,没一点儿鲜活劲儿。每有汽车驰过,满天的灰尘扬起,呛得人不能呼吸。不远处的休闲广场上,一群早起健身的老头老太太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嘿嘿哈哈地练着,抖空zhu,抡陀螺,甩鞭子,打太极,广场舞……动地静地,欢快地清寂地,应有尽有。
穿过广场,遥遥就能望见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自家阳台,可他怎么也迈不动回家的脚步。耳边回响着儿子那带着哭腔的声音:“爸爸,不要离开我和妈妈!”妻子那愤怒而哀怨的眼神,犹如一记鞭子,时刻抽在心上。六年了,日子既漫长又短暂。不知不觉儿子已经六岁了,六年的时光里,陪伴儿子的日子屈指可数,偶尔念起,他深深喟叹,自知欠儿子的太多太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和这个家渐行渐远?
那时儿子刚出生四五个月吧,夫妻两人也逐渐走过了新婚的激情期,正处于平稳平淡的过渡期,想当初,虽说妻子不是自己的初恋,但各方面条件倒也合适。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地结合顺理成章而又水到渠成。只是,谁也没想到,儿子的到来,如平地一声雷,惊得婚姻的小船儿,大大跌一个趔趄。初为人父母的小夫妻,在新生儿面前,突然变得那样笨拙和无能,父母忙于生意,无暇顾及,肖雨的妈妈身体又不好,不能熬夜,只是隔三差五来帮衬一下。以前平静安宁的生活彻底脱了轨,夫妻之间原来潜在的新矛旧盾,火山大爆发般都出来了。孩子经常昼夜不停地哭闹,夫妻俩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又是天翻地覆的一个夜晚,已达极限的两人,终于都爆发了。摔门扬长而去的瞬间,他听到儿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下一秒又惊天动地。他仓皇逃离,只盼着把那混乱的一切甩得一干二净。
一身疲惫和厌倦地来到单位,刚进办公室,便被主管叫了过去。“给你们部门介绍个新人,聪慧能干,美女一枚!”主管开着玩笑。“诺,小李,这是……”主管招呼着身后正忙着打字的女子介绍道。女子转头的瞬间,他当即石化,主管后面说什么,他浑然不觉。
这是怎样一张脸啊,曾经那样魂牵梦绕,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在暗夜里涌起无尽的思念。没错,这就是他的初恋——李非烟。当年他们在大学里一见钟情,是同学们眼中王子公主版的才子佳人。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却因了母亲卜的卦:此女克夫,命中无子,最终劳燕分飞。蒙是家中独子,自个儿生的一表人才、丰神俊朗不说,家里经济条件也宽松富裕。这媳妇选起来当然格外谨慎。本来蒙的父母对娇俏可人、聪慧伶俐的烟也很满意。未曾料想合八字的时候,出了这么一段小插曲。父母的态度很坚决,娶儿媳妇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旺夫兴家,此女一条都没占着。最重要的是还命中无子,这简直就是老太太的命门啊,触碰不得。面对这突变,两个年轻人也懵了。年少的任性轻狂,让烟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屈辱,而蒙还不能立场坚决地和自己站在一起,尤其让烟觉得憋屈和没底气。她动作麻利地分手,赌气远走他乡,嫁给了一个生意人。
而他也不甘落后,半年后,负气娶了父母老朋友的女儿,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妹妹肖雨。肖雨虽然没有烟的绝色风情,但也堪称清丽温婉,又受过高等教育,矜持而贤淑。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又是父母亲自选定的。极度失意彷徨的他,毫不犹豫地娶了雨。他们倒也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温馨岁月。平淡而朴实,宁静而温馨。婚后的肖雨,曾经抱着蒙甜蜜而羞涩地呢喃:“蒙哥哥,你知道吗?人家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嫁给你,没想到,真实现了!我没做梦吧,你快掐我一下!”随即,洒下一串银铃般欢快的笑声。那一刻,蒙也感动了。他也以为,这就是自己此生的最终归宿。
岁月真是厚待她,年过三十,脸上依然没有风霜走过的痕迹。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无袖恰腰连衣裙,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莹白如玉。莲步轻移间,如春风摆柳,婀娜多姿。若有似无的淡淡体香,悄无声息地蛊惑着人的神经。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灿若黑夜里的星辰,还是那般活泼、俏皮。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之后,更是明澈中透着智慧与温婉,更让人怦然心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明艳亮丽的背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望着那张曾经那么熟悉的脸,他内心风起云涌。但依然不动声色,客套而生疏地伸手:“你好!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她亦礼貌回握:“你好!请多关照!”
那惊鸿一瞥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仿佛是刻意回避,却又那么自然。断断续续他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他这个“新”员工。离婚,孑然一身,无房无车。内心有一股隐痛悄悄蔓延全身。
日子依然平淡如水,蒙和烟除了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外,形同陌路。除了工作上的一些必需的例会什么的,他们几乎从来不会碰面。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或许他们这辈子就那样遥遥相望。但命运似乎总喜欢来点儿恶作剧。
蒙又一次因为儿子和雨大吵一架,他责怪肖雨不会带孩子,总是哭闹;肖雨指责他不着家,整天早出晚归,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已经很累了,还要忍受他的大少爷脾气。争吵推搡中,不知怎的,床上的孩子掉到了地上,额头立刻肿起青青一个大包。惊恐和疼痛让孩子哭得面部发紫,护犊心切的肖雨失去了理智,扑上来又撕又咬。混乱中他挥手给了妻子一巴掌,挥出去后他就后悔了,看着自己的手和与肖雨脸上清晰的手爪印,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但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去哄她。抓起衣服,摔门扬长而去,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挺混蛋,但最近不知怎么了,无端地暴躁压抑,他急需要一个发泄口,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煎熬。他觉得眼前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愈吸愈紧,直至不能呼吸。他竭力地想要挣扎、逃离。
晚上下班的时候,部门同事吵着要他请客,说是到了年关,部门刚刚收到单位上层的嘉奖,作为组长的他,应该犒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员工们。正好他也不想回家,便欣然应允。这也是烟来了半年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
席间,他喝了不少酒,恍惚中,感觉烟似乎也喝了不少。反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家领导负责送美女回家的笑闹声中,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俩。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醒来是在烟家里。默默离去,两人很默契地你不说,我不问。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周六的晚上,蒙去公司取第二天出差要用的材料。取完材料,就在他关灯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瞥见隔壁办公室里的灯隐约亮着。心下好奇:这么晚了,谁还在呢?经过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没见到人,正要举步离去,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救……救救……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才发现蜷缩在墙角的烟。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滚落,嘴唇都被牙齿咬出了深深的血痕。顾不得多想,抱起她冲向附近的医院。
一番检查之后,医生眉头深锁,语气责怪:“你这丈夫怎么做的?妻子这么严重的胃溃疡,还让她吃泡面?”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当年那个患有轻微胃病的女孩儿,总是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娇俏地依偎着他,撒娇说她最讨厌吃泡面。让他心甘情愿下厨,做一桌清淡可口的小菜。“还有”,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医生又迟疑地说,“短时间内,你们最好不要要孩子了...”
走进病房,看着烟苍白瘦削的脸,眼角未及干的泪痕,心中五味杂陈。好不容易等烟醒过来,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来。”清粥、茶蛋、全麦面包、几碟小青菜,外加一碟咸菜。当食物拿出来时,两人都愣住了,这情景太熟悉了,往事如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他的手停在半空,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烟突然失了控般地抱住他号啕大哭,继而浑然没有章法地又捶又打......他的身体一阵僵硬,片刻之后也狠命地回抱住了她。那架势,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烟在医院里住了十天,他几乎形影不离地陪护了十天。当烟用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悲戚的表情,告诉他,刚结婚时,他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可一检查出来是个女孩儿,婆婆就态度坚决地要求她打掉。还说什么我们家只要带把儿的,不需要“泼出去的水”。她祈求地看向丈夫,可是他只淡淡地说:“还是听妈的吧!”那一瞬间,她冷了心,这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啊!怎么能这么残忍?好在流产后丈夫百般体恤温柔,她渐渐地淡了伤痛。一年后,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婆婆吸取上次教训,软硬兼施地逼着她去做检查,查出来又是个女孩儿,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谁知道,手术的结果居然是个男孩儿,婆婆和丈夫后悔莫及,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还没完全恢复身体,婆婆就明里暗里催促他们再孕。而烟这次却是彻底寒了心,往日的温柔和睦、体恤贤惠不见了踪影,夫妻关系剑拔弩张。心情抑郁的丈夫每次喝了酒回来就发疯,终于在一次又喝醉酒后,失手将她从楼梯上推下来。她在医院里醒来,在知道自己竟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的同时,也知道了自己这一辈子几乎再也不可能做妈妈了。医生宣布,多次流产让她身体严重受创,今后怀孕的几率极低。
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他只知道,此生再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十天的时间,似乎就是一条时光隧道,一下子将他们送回了当初甜蜜的时光。自此,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公园的草坪、小河的柳堤,踏青的田野、休闲的广场...相依相偎、深情凝视,会心而笑、轻拥热吻......处处留下了他们甜蜜的身影和浪漫的足迹。渐渐的单位同事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他们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公开出现在各种大众场合。纸里包不住火,妻子终于知道了此事。她的反应歇斯底里,他虽然满怀愧疚,自知亏欠,但仍故作平静地说:“离婚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长痛不如短痛,他想,此生自己注定要辜负肖雨,他放不下,也不能再伤害烟。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态度坚决一些,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局,能避开三人共陷泥沼的命运?肖雨冷笑着说:“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你—给—得—了—吗?”他愣住了,看着她欲哭无泪的绝望,他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却真实存在的隐隐的愧疚在肆虐。那个曾经欢快活泼、清丽婉约的小妹妹,去了哪里呢?眼前的分明是一个眼睛红肿,眼神犀利毒辣,头发如鸡窝一样乱糟糟的怨妇。他的心抽紧了,他有些不寒而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就感觉手里多了把刀子。有时候,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他也丝丝地动摇,他也会怀疑,我到底是对是错?究竟该何去何从,才能都有一个稳妥的结局?但他已无法收回迈地太远的脚步,他也无力解开这越缠越紧的千丝网,只能越陷越深。
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妻子冷眼看着,并未阻拦,只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冷清,让他沉重地如同心负千金重,呼吸困难。倒是年迈父母苦苦挽留,苦口婆心地劝他慎重,别散了好好的家。其实他对父母是有些怨恨的,尤其是母亲。当年要不是她卜的卦,何至于有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境地。他的烟儿又何至于颠沛流离,忍受那么多苦楚?又何以会连累无辜的肖雨妹妹?头也不回地拎着行李箱离去,他听到背后的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父亲悲愤地咆哮:“冤孽啊!走了就别再回来,没你这样不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