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印着两只影子：一只是我，另一只是小黄。
　　 日头爷儿白赤赤的挂在头顶，用他那双火毒毒的手，把我和小黄印在了地上。我立着，汗似瓢泼；小黄蹲着，伸着舌头，哧哧喘气。
　　 我感觉一股一股钻心的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小黄肯和我亲近。可是，小黄却不属于我的。小黄是我们福利院刘阿姨的……
　　 --—这，是刻在我记忆里的十五年前的一幅画。
　　 十五年后，地上同样印着两只影子：一只是我，另一只是平板车。
　　 平板车是用来送煤球的；我是拉平板车的——我要拼命地干活，我要用我的双手证明我不是个废物——我要在找到我的爹娘以后，让他们知道我是很优秀的。
　　 日头爷儿依然白赤赤的挂在头顶，用他那双火毒毒的手，把我和平板车印在了地上。汗水把我乌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水沟；和我的脸一样，被煤染黑的平板车，无言地承受着日头的热辣火爆。
　　 平板车不是我的。平板车是煤球厂黄老板的。
　　 可是，我刚才还热乎乎的心，因为老板的一句话，就感觉一股一股钻心的冷。
　　 黄老板说，从今儿个起，你就不要再来上班了。
　　 我又失业了。这次失业的主要原因是，煤球卖不动，人都改烧煤气、天然气、电磁炉了。
　　 尽管每次有了一份工作，我都会拼命地把它做到最好。但是，我还是失业了。
　　 记得上回失业是在两年前，我在一家纯净水公司上班，专门做送水的工作。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早上。我骑着自行车，车屁股上挂着四桶纯净水。路上结了冰。我为了尽快把水送到客户家里，速度稍微快了一点，结果，自行车就滑到了，四桶纯净水和我一起摔在硬邦邦的地上。水桶在冬天变得很脆，一甩，就裂了。我眼巴巴看着水流没了。我的工作就跟那桶里流失的纯净水一样，也没了。
　　 我舍不得那份儿工作，就去跟老板理论。我说我不是故意的。老板说，就因为不是故意的，才给你照发了工资。我说为啥辞了我，我想不通？老板说，为啥，你说为啥？你是谁呀？
　　 我是谁？我是谁？我被老板问得一愣一愣——我真不知道我是谁！自从我记事起，我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爹，没有娘。我不知道我姓啥叫啥，尽管我现在叫李公安，这个名字是我后来自己给自己起的。我不知道我是哪年哪月哪天生的，我更不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这些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信息，我都没有……
　　
　　 这些年，我一直被“我是谁？”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困扰着。
　　 我是谁？我千百次地问我自己，直到现在，我只知道我的大概年龄是二十多岁，至于二十几岁，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是个孤儿的时候，是在我害了一场大病之后。那天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看见几个穿白衣服、戴白帽子、白口罩的男人女人站在我面前。而我，就在那里躺着。
　　 我用惊恐无比的目光盯着他们看。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孩子，你总算活过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孩子命大。”一个女人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我躺的地方是医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是被一位清洁工阿姨送到医院的。医生说，清洁工阿姨把我送到医院时给他们说，她看见我一个人从早上就一直站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下，直到昏迷倒下。清洁工阿姨顾不得多想，就把我送进了医院，还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替我交了医药费。
　　 我得的是脑膜炎，这是医生说的。
　　 在我住院治疗期间，清洁工阿姨天天往医院跑。大概四天或者是五天，我出院了。清洁工阿姨就把我接到她家里，给我吃，还管我住。她每天都要在拾到我的那根电线杆附近转悠，生怕我的爹娘再回来找我的时候找不到我。
　　 一个星期过去了，清洁工阿姨并没有看到有人去那里找儿子。
　　 清洁工阿姨有五个孩子，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大的十五六，小的七八岁。清洁工阿姨的男人是个工厂的工人。看样子，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也很紧巴。一群七高八低的娃娃闺女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那个男人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高兴，一看见我就黑着个脸子。所以我很害怕他。
　　 那群孩子们看我的眼神，第一回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在这之前所有人也都是用这种怪怪的眼光看我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太小，并没有在意他们看我的眼神，直到那场大病以后，我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会读别人的眼神了。
　　 那天，我无意之中在一个玻璃镜前看到了我的脸。我被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看见我的上嘴唇上有一个豁口，两只眼角向下垂着，简直就是一个丑八怪。
　　 真难看！我在骂自己时，心里就像被无数条小虫子拱咬着一样难受。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见人，必须要见人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
　　 在清洁工阿姨家里住了几天后，一天夜里就听见那个男人跟清洁工阿姨一声高一声低的吵了起来。我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是因为我。第二天，清洁工阿姨一大早就塞给我两个煮鸡蛋。我看见阿姨的眼泡红红的。
　　 阿姨，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感觉阿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孩子，不是阿姨不要你了，阿姨也是没法子了。你也见了，我那几个孩子我都养不活，我怕你在我们家里遭罪。一会儿，我领着你去一趟派出所，让警察叔叔再给你找个好人家。阿姨说着就背过身子。
　　 阿姨，我能叫您一声娘吗？我忍不这样说。在我心里，阿姨就是我娘。
　　 乖孩子，我这个娘不够格，连你都留不住，怎么能让你喊我娘？阿姨拍拍我的头，眼圈红红的。
　　 那天，我被阿姨送到了派出所。也就是那天，我认识了警察李叔叔。
　　
　　 清洁工阿姨把我交给派出所李叔叔。在询问了清洁工阿姨有关我的情况以后，阿姨就走了。走的时候，阿姨对我说，孩子，要听叔叔的话。我点点头，鼻子酸酸的。我想扑过去抱住阿姨——我不想让阿姨走。这段日子，我觉得我有娘了，我好幸福，好幸福！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娘给我的爱抚和温暖，娘就把我送给了警察叔叔。
　　 我很害怕警察。阿姨走了以后，我一直蜷缩在墙角，惊恐不安地看着警察叔叔。
　　 孩子，过来，别怕。警察叔叔伸手要拉我过去。
　　 我很警觉、很胆怯地张大了眼看着他，尽管他笑容满面。
　　 我一句话不说，用双手捂着我的嘴，生怕让警察叔叔看到了吓着他。
　　 这时候，一个女警察走过来。
　　 这孩子哪来的？
　　 一个清洁工在路边捡的。
　　 孩子，你叫啥名字？
　　 我摇摇头。
　　 那你知道不知道你爹你娘叫啥？
　　 我还是摇摇头。
　　 那你住哪？几岁了？
　　 我依然摇摇头。
　　 他啥都不知道。清洁工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大半天了，后来就晕倒了，清洁工就把她送医院了。
　　 让父母遗弃的？
　　 有可能。
　　 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哄着我去了一趟商店，给我买了新衣服，新鞋袜，还给我买了好吃的和玩具车。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有了玩具车。从商店出来，他们又带我到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饭，就把我送到了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的刘阿姨接收了我。
　　 警察叔叔走的时候留下了他的姓名电话。我问刘阿姨那个警察叔叔姓啥。刘阿姨告诉我，姓李。
　　 我觉得李叔叔很像我爹，所以，当刘阿姨在登记我的信息的时候问我姓啥，我就说姓李。她又问我叫啥，我说我叫警察。刘阿姨愣了一下说，叫警察不好，那就叫公安吧。就这样，我就叫李公安。刘阿姨问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说，就今天吧，李叔叔送我进福利院这天，就是我的生日。
　　 刘阿姨夸我懂事，是个好孩子。
　　 刘阿姨夸我，我却一点都不高兴——我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心里刚刚有了一点点爹和娘的影子，那影子就马上又消失了。
　　 我想爹，也想娘。
　　
　　 福利院里有十几二十几个跟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刚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像看到狼怪物一样看着我。
　　 小朋友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他叫李公安，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大家欢迎一下。刘阿姨拉着我的手。
　　 没有掌声，有的只是怪怪的眼神和嘁嘁喳喳的议论。
　　 我朝大家招招手。我下意识地用手捂着我的嘴。
　　 没有人回应我。
　　 刘阿姨说，来了新朋友，大家为啥不鼓掌？这时，下面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后来，我的豁唇被补上了。就在我住进福利院不久，警察李叔叔给我送过来一笔捐款。李叔叔说，这是全体警察叔叔的一点爱心，专门为你治病用的。我很感动，很想喊一声爹，但是我没有勇气喊出来。我怕李叔叔怪我冒失。
　　 院长和刘阿姨接收了这笔捐款。之后，我就住进了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我的豁唇没有了，虽然不如正常人那样完美，但是毕竟不再像以前那样裂唇漏齿了。
　　 在福利院里，不断有孩子被家长领养。刘阿姨曾经先后几次为我联系领养人，但是，当他们见过我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我知道，大概都是因为我的长相的缘故。每当听说有孩子被大人领养的消息后，我就悄悄地躲起来，偷偷看着我的小伙伴儿（我是把他们当成了小伙伴儿，但是他们好像对我很排斥，很少跟我玩），高高兴兴地跟大家说再见，然后蹦蹦跳跳地跟着新的父母离开福利院，我就一个人悄悄流泪。我好想好想和他们一样，有爹有娘，有人疼着护着爱着。
　　 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刘阿姨带我们到游乐园。我跟其他孩子一样，高高兴兴地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又一圈的转着，我好开心，好幸福。后来，当我看到坐在我前前后后的孩子，都有爹娘在下边给他们拍照，而我却没有。我的心被这一幕幕深深地刺疼着，当初的高兴和喜悦，马上就被孤独痛苦悲伤和嫉妒所淹没。
　　 刘阿姨因为需要照顾的孩子不止我一个，一开始并没有太注意我。后来，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不高兴，就拿着手机对着我大声喊着，李公安，我给你拍照，笑一个，李公安，笑一个！第一次我没笑出来，因为我还没有从刚才的孤苦悲伤中走出来。第二次，我终于笑出来了，我被刘阿姨的热情和执着感动了。
　　 回到福利院，我又要面临一个人的孤独和冷清，尽管刘阿姨多次给小朋友们说，刘公安也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玩的时候，不要忘了带上他。但是，刘阿姨的话，对于那些唯美者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们明显对我充满了排斥。
　　 有一回，刘阿姨来上班的时候，没注意她家的小狗就跟着来到了福利院。刘阿姨的小狗叫小黄，个头不大，样子却乖巧可爱。小黄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其他孩子的注意。而小黄的到来，却给我带来的不少的惊喜和快乐。我逗它玩儿，它不像那些小朋友那样排斥我，反而对我很亲近。我给它挠痒痒，捉虱子，它都乖乖地睡在我身边，还特别享受我对它的“服务”。
　　 从那以后，我跟小黄就成了好朋友。
　　 刘阿姨本来不准备再让小黄到福利院里来的，但是在我的一再恳求下，她在征求了院长的意见之后，才答应每天上班把小黄带过来跟我玩耍。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一个人走在黑洞洞的荒山野岭里，远处不时传来狼的叫声。我吓得无处躲藏，就拼命地跑啊跑。当张着血盆大口的狼就要对我下口时，我却突然掉进了陷阱里，狼群在上面嗷嗷的叫着，我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大声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正在查看寝室的刘阿姨听到我惊恐万状的呼救声，赶紧把我叫醒。我满头大汗，浑身还在发抖。刘阿姨说，孩子，不怕，你做噩梦了是吧？我像一只惧怕被狼叼走的小鸡一样，蜷缩成一团。我说，刘阿姨，我怕，我怕！刘阿姨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孩子，不怕，不怕，有阿姨在，你什么都不怕！那一夜，我在刘阿姨的怀里安心的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刘阿姨那张慈祥而美丽的脸，我就想，这不是我梦见了多少回的娘的脸吗？我轻轻的喊道，娘，娘！刘阿姨一激灵，张开了眼。孩子，是你在叫我吗？我点点头说，娘，您就是我娘！
　　 刘阿姨把我搂得更紧了，孩子，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
　　
　　 进入福利院的第十二个年头，我高中毕业——那时，我的大概年龄是十八岁左右。
　　 高中毕业后，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纯净水公司送水——这类出力气的工作，对员工的长相要求不严格。
　　 那时，我干工作有使不完的劲儿。送水的时候，我经常是肩上扛一桶，手里提一桶，一口气能上到五楼六楼——我要好好工作，然后用自己的劳动挣得我应有的报酬。
　　 第一个月，我就拿到了八百元的工资。我人生第一次拿到工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多激动了！我留够了生活费，剩余的就买来了三份礼物，分别送给了清洁工阿姨、警察李叔叔和福利院刘阿姨（后来我就一直喊她娘）。
　　 在纯净水公司本来干得好好的，就因为那个冬天不小心摔坏了几个水桶，老板就把我给辞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因摔坏水桶而辞掉我只是老板的一个借口，其实老板早就有辞掉我的念头，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老板为啥要辞掉我？这也是后来跟我一起送水的喜子悄悄跟我说的，他说，有些用户打电话给老板说，你那个叫李公安的送水工长得好吓人，第一回给我水就把我吓一跳，能不能换个人？老板说，其实他是个好人，工作挺不错的，人也实诚。客户就说，我不管你这些，你如果不换人，我就换牌子，现在的纯净水公司可不是就你一家。老板说，别别别，换人，马上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