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由窄变宽，要经过泥泞、河流、壕沟和坎坷不平的路面，以及几座小山、一大片树林、蔗林，方可，抵达集市。
　　 我盼着每个赶集的日子。
　　 旧集市像一幅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行人云集，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挤满集市每个角落。
　　 外婆的家，离旧集市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那时候，我总爱跟在母亲的身后，喜不自胜，逐追“繁华”的掠影。
　　 一个集市，是众生百态展露的地方。地摊或门市都聚集人流，拥挤不已。喧嚷的鼎盛似乎凝聚来自各乡村村民为生存忙碌不休的争论声。
　　 我沿着外婆的村庄小巷一路向南，途中曲径逶迤，旁边有鱼塘和水稻、地瓜等庄嫁，妆点这条被往来的脚步打磨得泛白的土路；有细嫩的沙粒随时可被风扬起，卷上半空又落下，一切复如初——它们，最终成为我童年的印迹。
　　 经过两处鱼塘，“未见其形，但闻其声”的盛况已被我的听觉掠夺，恨不得加快步伐融入其中成为形形色色的身姿。
　　 我眼中的“繁华”，便是这个人来车往的集市。与迫仄的家较比，我更想在此逗留久一些。原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早已埋下攀比之心，早已渴望在繁华之地，植种一个异想天开的梦。
　　 终于等到集市人迹散去，像酒席后的残羹剩饭，留下杯盘狼藉无人打理，我仍带着依依不舍的眷恋，走在返回家程的路上。别过，又期待下一个集市的开放日，只要让我感受其中的氛围，不用长呆那个要啥都没啥的家，也不必有钱在兜，任意买“奢侈”零食。我“富足”的童年，其实过得非常艰悭而沉重。
　　 集市哗哗然的人声，膨胀的惶惶人心，拱起一座座通往交易的桥梁。那时候，我太想知道人们在交易什么。货币往来的生存之道，惟一可靠而实在的凭证：一车车、一担担、一筐筐、一袋袋……推着、挑着或提着……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写满生活的艰辛。
　　 母亲是那些卑微角色之中的一员。口袋揣着十几元，总是走遍集市每个角落，满足内心的“私欲”，方下定决心买两斤最便宜的“冰鲜”，再买些日用品，在下午二三时左右，徒步七八公里，回到挤迫的“寓所”。
　　 每个赶集日所花掉的钱，母亲刺痛的眼神像极了深夜的大海：幽深不可勘探，悲凉又空寂。她想精打细算省下这些为数不多的“积蓄”，以此度过年过一年的艰荒。
　　 我算准母亲是一个“小气”女子，甚至有点痛恨她。集市无所不有，一毛钱的冰棍她都舍不得买一根“慰劳”我走了七八公里的行程，在汗流浃背中，顶着烈日，怏怏跟着快步如飞的她的后面……赶这样的集，徒增不快，又不敢言怨。
　　 我恨意未消，直觉母亲活得太“窝囊”，无有别人母亲的宽容与能干，只会“剥削”我的志气罢了。我躲避她，像随时都要做好打算出走的准备，倘若她再“逼迫威胁”我，在情份至尽后，我绝对会离家出走。
　　 辍学后，第一站，我厌恶之至，逃向一个与母亲不常谋面的地方。但离开家，方知，没有母亲的“照顾”，万事皆难，一切只能靠自己。受委屈时，也不敢与人争理，默默忍受，成长路上的荆棘横陈。
　　 成长使我明白一件事，我与母亲的“沟通”只有打或骂，我触摸不到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自然我对“母爱”这个认知上，是有明显缺陷的。得不到爱，便越想得到别人的疼惜与关爱。在踏上人生行途后，我活得既自私又可怜。我将这些不满，归咎于母亲童年时期对我的疏冷。我想做一个如水的女子：温柔，懂事，乖巧。但太年轻的心，冲动得一蹋糊涂，执拗得一无所有。到处浪迹，却解决不了心境的阴暗。
　　 我时常会回顾那条路，与母亲同行，再由她带我去耕种、插秧、拔草。火热的太阳似要烧掉地壳，我看到汗水由身体的毛孔里冒出，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那时候，我便想，离开这个贫穷的家，离开这个没有发展前途的村庄，尤其：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但我离家这些年，一直碌碌无为地逃避——尽孝的责任、感情的承担，通通，我都睁眼不见似的，任他们低声下气地规劝，冰窖的内心，仍是，无动于衷。我行我素的个性，作茧自缚，使我饱受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我想克制这种刺猬的防御心态，打开内心的明朗，接纳向我伸来的温暖之手，在漫漫长途中，有人陪同。
　　 很多时候，我流泪，只为了宣泄内心的痛苦。我深谙，我不该这样去满足痛苦的泛滥，必须保持理智的沉默，克制这种无休无止的推倒重来。
　　 母亲她只会，数落我，逼使我去遵循她的心愿，稍一不对她的眼，我的处境如砧板上的肉，任她处置。我们不需要“理”的沟通，或许我从不认可她的“理”，那种蛮理，行不通的。
　　 我小小心灵，一直备受她的打击。于是，我宁愿把目光伸向外面，希望能捕捉到一个对我疼爱有加的男子。越是这样，在爱情的深海里，我几近溺命般，索求别人的完美。总要别人容忍我尖锐敏感的个性，却不肯付出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平等与诚恳。即便深知自己的欠缺，但我仍有持无恐地，要挟爱我的人，必须背起我的幸福大石，填平路上的沟沟坎坎。
　　 这一路跋山涉水走来，遇见的，已经和我分道扬镳，他们与别的女子成家立室，结婚生子。像所有常人的人生一样，工作、养家，步入正轨，打点生活的长远之计。
　　 而我，独独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既不遵从常态，又无能力挽狂澜冲出困境。从不计划自己的人生，过一天算一天，颓废意向，有增无减。
　　 在最难过的时候，我总怕那种消极的情绪把我覆没，便记住一些话，他们说：“成熟最后的举动就是沉默，接受不了的事，就悄悄承受；看不惯的人，就默默转身；就算头上有乌云飘过，脚下也是波澜不惊；即使心上有万千疼痛，脸上也是云淡风轻。”
　　 也许，我应该从这段话里懂得：最成熟的表情，不是撕裂的哭声，而是淡定的笑容……
　　 过去种种，就像一张张撕碎掷于空中的碎片，我从中，捡拾或悲或喜，或苦或甜的回忆；心结茅塞，总有解开的钥匙；因为相信，我便开始原谅——原谅自己，原谅母亲，原谅一些陪我成长的人。越来越晓得，脚下这条路，从懵懂年岁的动荡不安，渐到理性的感知，要付出，才有收获；要坚持，方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