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的第二天，是季伟的生日。
　　 叶子菁蜷缩在阳台的竹椅里，双手抱着腿，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一丝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碎花长裙的裙角。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玻璃小圆桌上放着的几盒精致的糕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莫名的哀伤袭来。
　　 糕点是回来过年的苏颖送来的，托她带给季伟。季伟已入狱十年。十年前，季伟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服刑十六年，叶子菁已等了季伟十年。
　　 季伟和叶子菁是同在单位大院里长大的，两人同岁。很小的时候，叶子菁就是季伟的跟屁虫，走哪儿跟哪儿。季伟有时嫌叶子菁烦，就大声呵斥她离自己远点。
　　 在季伟看来，叶子菁就是一个“小麻烦”，出门跑远了，叶子菁走不动，就两眼泪汪汪的，季伟不得不背着她。季伟比叶子菁高不了多少，每次都背一段就累得吭哧吭哧，还要被一起玩的小伙伴嘲笑“猪八戒背媳妇”。有时季伟就会扔下叶子菁，和小伙伴们跑了。每次叶子菁哭着回去，季伟肯定会挨父亲一顿揍，为此，季伟心里咬牙切齿地恨叶子菁。
　　 有一天，又一次挨了揍的季伟被父亲拎着衣领拎到了叶子菁家里，要他给趴在妈妈怀里不停哭泣的叶子菁道歉。季伟拧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叶子菁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看见季伟脸上的掌痕，突然就停止了哭泣。她居然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满满都是胜利的得意。
　　 季伟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就打在叶子菁好看的鼻子上，他甚至想像叶子菁鼻血流了满脸的狼狈样。可是，他不敢。
　　 叶子菁的父亲是单位的一把手，虽然同住一个大院，叶家的房子就宽敞明亮，屋顶的光彩斑斓的吊灯一打开，整个大院里都亮堂很多，木质地板看起来很高雅的样子。
　　 而季伟的父亲只是单位里的锅炉工，妈妈没工作，身体还不好，常年服药。季伟还有一个大他六岁的姐姐，一家四口挤在不足二十平方的一个角落的房子里，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夏天返潮时墙边总是湿漉漉的，屋顶总是会落土块下来，墙皮也一块一块地掉落。屋子里除了床和一个衣柜，以及墙角的一台老式缝纫机，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连张桌子都没有，姐弟俩写作业都是坐着小凳子，趴在床边写。
　　 叶子菁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是父亲故去前妻留下的，都在上高中，平时住校很少回家。妈妈张怡是市医院的内科医生，28岁时嫁给了叶子菁的父亲，30岁有了叶子菁，夫妻俩对小女儿宠爱有加，容不得女儿受一点点委屈。
　　 叶子菁头一扬，转身走进了卧室，白色的多层纱裙随即转成了一朵花。虽然只有六岁，叶子菁已经知道臭美了，她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从其他孩子的目光里，她都能准确捕捉到那种羡慕，她总是为这种天生的优越感而得意。
　　 季伟的父亲一遍遍给叶子菁的妈妈道歉，还时不时拿手掌扇在季伟的后脑勺。虽然只有六岁，季伟小小的自尊心却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觉得父亲就像奴才一样卑躬屈膝。他想不明白，叶子菁因为刚下过雨，害怕弄脏自己的裙子，就哭着要他背。可是，他自己爬树掏鸟蛋真的很累，也实在走不动了，所以才吼了叶子菁，看她不动，忍不住推了她一下，她坐在了地上，裙子弄脏了。她当时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季伟他们，也没哭闹。季伟本来想丢下她不管，后来不忍心，又拉叶子菁起来，和小伙伴轮流把她背了回来。谁知道回来后叶子菁就开始哭，季伟不知道她哭什么，就因为他推了她，还是因为裙子脏了？
　　 季伟突然从心底生出了对叶家深切的恨意，他紧紧握着自己小小的拳头，幻想有一天叶家人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他一定要狠狠地揍叶子菁，一定要打得她再不敢告状。还要揍张怡，季伟不明白，她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能不讲理！
　　 夏天过去了，季伟上小学了，就在附近的学校。叶子菁被父母送到了一所寄宿学校，一星期回家一次。季伟突然觉得轻松了，上下学没有了叶子菁这个跟屁虫，季伟像匹野马一样自由。至于星期天，即使叶子菁回来，也要被送去学钢琴，两个人虽然同在一个院里，见面机会却不多。
　　 第二年，叶子菁一家搬了家，听说是买了楼房，搬出了大院。很快，就有人搬了进来，大院里依然很热闹。
　　 二
　　 再见到叶子菁已经是六年之后了。那天，季伟在大院门口看到叶子菁时，发现她突然就长大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看见季伟，叶子菁微微红了脸，低声说：“季伟哥，你初中去哪所中学上学？”
　　 十三岁的季伟已长得有大男孩的样子了，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像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哪儿方便去哪儿。”
　　 叶子菁看着季伟，张了张嘴没说话。然后，季伟看见从自己家走出来的叶子菁的妈妈张怡。四十多岁的张怡保养的极好，皮肤白白的，妆容精致，一身合体的黑色套裙，显得端庄而干练。不过几年时间，张怡已经是市医院的办公室主任了。看见季伟，张怡微微笑了一下，说：“小伟，你回来了，我刚和你爸妈说了，初中到实验中学，跟菁菁一个学校。你比菁菁大几个月，要看好菁菁，别让人欺负她。”
　　 季伟皱了皱眉，他知道，爸妈肯定是答应了，他亦不再发言。自从妈妈瘫痪躺在床上起不来，姐姐初中毕业就不再念书，辍学回家照顾一家的起居生活后，他就不再是那个倔强的不懂低头的孩子了。小小的少年早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更体会到了人情冷暖。
　　 后来，季伟才知道，张怡肯屈尊到他家，还帮忙让他上最好的学校，并非好心。而是因为在叶子菁上学的那所寄宿学校的孩子们，都是非富即贵。都是家里的公主霸王，谁也不肯让着谁。叶子菁生性懦弱，总是被人欺负。张怡也到学校找过几次，只是，有的孩子的家长，她也是不敢得罪的。季伟突然有种感觉，自己被一条绳索给绑上了。
　　 季伟和叶子菁同学六年，季伟虽然总是呵护叶子菁不被人欺负，却始终对叶子菁不远不近。对于叶子菁有意无意的表白，也总是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至于其他同学的议论，他听见也当没听见，从不搭话。
　　 高中毕业后，季伟放弃了参加高考，报名参军，到了遥远的新疆服兵役。不为别的，只因为边疆兵回来会分配工作，他需要担负家庭责任。叶子菁则要到北京上大学。
　　 季伟走的那天，叶子菁去火车站相送，哭得梨花带雨。季伟淡淡说道：“哭什么？又不是去送死。”叶子菁茫然地看着季伟，一时间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就那么尴尬地低头看看自己脚尖，再抬头看看季伟。
　　 突然，季伟嘴唇动了动，眼神飘过叶子菁，落在了远处。叶子菁转身，看见了一个穿白衬衣牛仔裤的女孩，是苏颖。苏颖也是季伟高中同班同学，看到季伟看苏颖的眼神，叶子菁刹那间明白了。她咬了咬唇，什么也没说，看了季伟一眼，低头，那一刻，眼泪潸然落下。她一直依赖并爱着季伟，竟然不知道季伟什么时候就和苏颖好上了。
　　 苏颖是高二下半学期转来的，班主任老师说苏颖的父亲是复员军人，是最可爱的人，所以大家都要对苏颖热情友好点。然后，老师指了下季伟身后，说：“苏颖同学，你就坐那儿吧，你前面的是咱们班班长季伟，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他。”苏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坐下了。
　　 听说苏颖有一个智障的哥哥，二十多岁了，智商只有两三岁，见了小孩就看着傻笑。同学们知道后，心里多少生出对苏颖的鄙夷与不屑。只是苏颖丝毫不在意，她穿最简单的牛仔裤白衬衫，高高瘦瘦，眼眸清冷。每天都是踩着上课铃进教室，课间也很少与同学们说笑，总是一副女汉子的样子。
　　 叶子菁唯一见过一次苏颖的软弱，那是体育课，苏颖突然就脸色苍白，慢慢蹲下，然后就躺在了操场上。季伟跑过来抱起苏颖到了医务室，大家才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有一种病叫晕厥症。恢复后的苏颖只是和季伟说了句“谢谢”，两人也没有更多的接触。他俩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后来叶子菁问过季伟几次，季伟只回了一句：我们从没有开始。
　　 苏颖安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季伟上了火车，才慢慢转身离开。苏颖家和季伟家隔了一条马路，几乎算是面对面。自从那次晕厥，班长季伟抱她去医务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着，尽管在学校两个人很少说话。
　　 苏颖依旧踏着铃声进教室，只是她的课桌不再是打扫后落满灰尘，总有人提前为她擦干净。季伟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有时参加比赛或者训练误了的课程，苏颖总会把笔记放在他桌斗里。
　　 季伟那次抱苏颖去医务室，也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如此亲密接触，虽然当时什么杂念都没有。他把苏颖放在医务室的床上，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抱起来轻柔的身体，一种自心底深处的怜惜便油然而生。女孩发育有些迟缓，盈盈瘦腰，隐隐隆起的胸部，和发育良好的叶子菁差了一圈。在很多男生的眼中，叶子菁才是女神，秀眼妩媚，鼻梁高挺，性感小嘴，身材高挑，黑发及腰。最主要是对季伟那个土包子还情有独钟，偏偏季伟油盐不进的样子。有同学调侃季伟是不是假男人，不分泌雄性激素，放着这么个尤物，居然无动于衷。季伟瞪眼，却也没有解释。
　　 三
　　 叶子菁到了北京，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那么小。北京的世界五彩斑斓，她喜欢走在北京街头，喜欢后海的夜生活，更喜欢西单商场的衣服……北京给了她太多的惊艳。
　　 大一的第一学期，叶子菁还不断给季伟发邮件，发短信，打电话。后来，一个英国留学生瑞开始追叶子菁。瑞来中国留学三年了，尽管听别人说过瑞以前有过好几个女朋友，叶子菁还是很快就和瑞出双入对。叶子菁偶尔想起季伟，才发现，自己不和他联系，便真的不再联系了。
　　 有时候叶子菁也感慨，骂自己那时年纪小，不长眼，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喜欢季伟呢！现在想想，瑞又帅又浪漫，关键是会逗自己开心。吃饭时会突然拿出一支玫瑰花，或者是托宿管阿姨带一包零食给叶子菁。瑞总是会制造一些惊喜，听着舍友们对瑞的赞叹，叶子菁小小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叶子菁总是会幻想毕业之后，远嫁英国，穿最美的婚纱，头上一定要带镶钻石的王冠。她一直坚信瑞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至于季伟，都是过去，她想也不要再想他一下。
　　 瑞快要毕业了，也好长时间没有和叶子菁约会了，打电话问他时，便说忙着毕业答辩，毕业论文，反正就是忙，再打干脆不接了。直到瑞搂着一个姑娘和叶子菁碰上。瑞无奈地耸耸肩，不说话。叶子菁咬着嘴唇，看了看瑞身边的女生，不漂亮，崩头，细眼，胖胖的。
　　 瑞说：“可是她能让我留在北京，你呢？你能为我做什么？”叶子菁转身离开了，无话可说。
　　 叶子菁在宿舍躺了两天，哭了两天，不吃不喝。她感觉自己的心空了。因为季伟从不回应她的热情，所以这一年多的时间，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瑞。在她的心里，瑞就是她这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瑞抛弃她就像丢掉一件衣服那么简单。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倒塌了，就像活在黑暗里，再也找不到光明的出口。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甚至没有了好好活着的理由，她想死，却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张怡知道了女儿的事，连夜驱车赶到了学校。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叶子菁嚎啕大哭。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妈妈的庇佑下，她一直是妈妈手心里的宝。在家的时候，一切都有妈妈代劳，直到高中毕业，她都没有自己洗过衣服，甚至是袜子、内衣都是妈妈洗的。上大学后，妈妈专门在校外找了一个阿姨，周末时叶子菁会把脏衣服打包送给阿姨去洗。
　　 张怡看到憔悴的叶子菁，心疼地眼泪就下来了，恨不得把瑞千刀万剐。
　　 “可是，大学里优秀的男生那么多，”张怡抱着叶子菁说，“离了马尿不涨河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看我女儿，多漂亮，男孩子还不排着队跟在屁股后啊！为一个外国佬，哭成这样，多不值啊！”
　　 叶子菁也哭累了，饿累了，仔细想想，真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刚上大学那会儿，确实有几个男孩对她表示了爱慕，可是，都是相处很短时间就没音了，直到遇到瑞。没有瑞，叶子菁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灰暗。
　　 张怡为叶子菁办理了休学一年，一起回家了。
　　 四
　　 季伟复员回家。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得到妥善安置，暂时在交警队做了交警。
　　 两年没见，叶子菁对季伟早已没有了任何概念。哥哥姐姐大学毕业后，双双留在了省城。爸爸退休在家，妈妈升了院长。如果不是那次偶遇，叶子菁想，她和季伟应该永远不会有交集。
　　 那一天，叶子菁和妈妈一起去买东西，路遇一起车辆剐蹭事件。叶子菁心情寡淡，也向来对这些事不关注，亦认为围观者都是无聊至极的人。她瞥了一眼，正要过马路时，突然在警帽下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略微显黑，却那么阳光，那么英俊。她停下脚步，扭头看了妈妈一眼，问道：“妈，季伟哥当交警了？”
　　 张怡漫不经心地说：“临时工而已。”
　　 叶子菁欢喜地跑到了季伟身边，抬手想拍季伟的肩，却又停下，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
　　 季伟看见叶子菁，露出了一个令叶子菁终生难忘的微笑，他抬手刮了一下叶子菁的鼻子，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