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母做什么都是对的，到父母做什么都是错的，中间只隔着一条河流。我们曾经徜徉在一条河流里，然后才有了此岸和彼岸。___天津作家尹学芸
　　 一
　　 好不容易今年高考监考没中枪，心里多少有些庆幸和轻松。恰巧女儿的生日到了，陪她玩了一天。又在婆婆家蹭饭一天，第三天便在家里躲清闲。
　　 大清早地，忽然，电话响了。一看是母亲，赶紧接了。原来是父亲胆结石，疼得受不了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时间吗？”
　　 我有些不耐烦，这是时间的问题吗？
　　 打车过去，路上跟母亲打电话约好。可到了目的地，路口并不见人影。正在着急，只见母亲搀着父亲慢腾腾地一步一挪地过来了。父亲弯着腰，一手捂着腹部，几乎要蜷缩起来。我赶紧让师傅把车往里开。
　　 只见父亲微闭着双眼，牙关紧咬，脸色灰白，显得十分痛苦。
　　 我一边和母亲费力地把父亲往车里搀扶，一边向母亲询问情况。母亲说前天夜里，父亲便犯了病，夜晚挂了急诊，好点儿了就回去了，昨天夜晚又犯病了，去急诊输液，可没有什么效果。疼得实在受不了，这才听从医生建议准备做手术。胆结石不是小手术，得慎重，不得已才打了电话。我听了便责怪母亲不早打电话，做手术的话，好歹在假期，也好照料。母亲说：“不是想着好不容易放假了吗？不想麻烦你们。”我有些生气，脱口而出：“不想麻烦不也还是要麻烦吗？真是的。”看着母亲愣愣地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我怎么也学会对母亲不耐烦了？可是，成年后的疏离与拘谨，让我说不出口那句“妈，我错了”，只是以行动来解释和弥补我的不安。谁知母亲倔强又敏感，从挂号到检查，再到拿药，她步步紧跟着我，事事亲为。需要用钱的地方，总是抢在前，即便我付了帐，她也会打架似的退回。虽然母亲以往也很少用我的钱，但这次却让我感到了丝丝缕缕，钝器割在心尖儿似的痛。
　　
　　 二
　　 父亲的胆结石虚惊一场，找了相熟的主治医生看过后，捡了些药回来，先喝着试试。近二十年的糖尿病，父亲的身体已很是虚弱，时不时地这不舒服，那不舒服。这次的胆结石，着实让人捏了把汗，无法想象，如果真动手术，不知又要忍受怎样的痛楚与折磨。
　　 谁曾想，还没过两天，结石还没好利落。母亲又打电话来，说是父亲一个人去补牙了。原来父亲定做的镶牙回来了，医生打电话来，父亲便犟着去了，也不听母亲的劝告。
　　 我又忙跟过去，幸好医生是一早相熟的人。赶到的时候，刚刚补好。我付了钱，因为是熟人，少收了几十块钱。出了门，父亲乐呵呵地说，幸亏丫头你来了，省了几十块钱呢！我有些哭笑不得，怪他不在家养病，出来乱跑。父亲全然不在意，只是挠挠头，一脸地满足与得意。
　　 人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可真不假！
　　 上了年纪的父亲，越发孩子气了，省了几十块钱能让他如此高兴，仿佛这是天上意外掉的馅饼，恰巧被他稳稳接住了。又仿佛是小孩子走路，蹦蹦跳跳间，忽然惊喜地发现，地上正躺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又抑或做了好人好事的孩子，偶然得到一枚奖励的糖果。
　　 心底感叹着，脑海里又浮现了另一幅画面。那是一个周末，大清早，刚把远方的客人送上火车，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忽然接到母亲电话。说是明天要回老家去参加一个婚礼，要买套好点的衣服穿回家。
　　 我有些疲惫，便也有些不情愿，胡乱搪塞说，有点事，让她和父亲先逛，看中间能不能赶过去。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打电话来，说就在常去的商场门口等我。无奈，只好掉头回去。到了目的地，我正四处张望寻找，忽然听到背后母亲唤我乳名。转过身来，只见母亲和父亲正互相搀扶着，从商场门前的台阶上慢慢站起来。那殷殷笑意的模样，那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竟是那样地满足与喜悦。我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坐在台阶上的是我，上学大老远地回来，却碰到门上一把锁。从睡意朦胧地等待中醒来，终于发现站到身旁的双亲。也就是这一刻，忽然发现，我和父母悄然换了角色，他们一夜之间，那么需要我地呵护、照顾了。
　　 逛完街，和父母一起去吃饭。父亲坐在原地看包，我和母亲去点饭菜，母亲的胃口不好，在外面总挑不到可口的食物。但父亲不一样，父亲喜欢味重可口的食物，说在外面吃饭，他高兴地像个孩子。不一会儿，挑好了，土豆牛腩、板栗焖鸡、麻辣豆腐、凉拌木耳洋葱，外加一份紫菜汤和银耳汤，主食是一份土豆粉和一碗馄饨。母亲在旁边絮叨：“这么浪费，说回家吃吧，你爸还不乐意，净让孩子花冤枉钱。”母亲自己只要了一份豌豆面，很清淡。吃着吃着，父亲居然把饭菜撒了一桌子，菜汤顺着嘴角就流下来了，衣服也弄脏了。我这才发现，父亲拿筷子居然像初学的孩子那么别扭，赶紧寻了餐巾纸递给父亲。看着他笨拙地揩嘴角，抹衣服上的汤渍，母亲接过去，边帮忙擦，边数落父亲。我赶紧起身去结帐，怕他们看到我眼里的湿润。
　　
　　 三
　　 结婚多年，却一直活得像个孩子。或者说，曾经，潜意识里把自己宠成个孩子。
　　 每次去母亲那里，所有的家务，母亲基本都是亲历亲为，我通常只是打打下手，洗洗碗、摘摘菜之类的。母亲常常是“嫌弃”我不如她利落，总是把“碍手碍脚”的我赶去客厅。每次去，母亲都会做好多好吃的，完了还会大包小包地带回来。隔了段时间不去，母亲还会跑过来看看，时而带些蔬菜，时而是些土鸡蛋，时而又是些孩子的吃食。或许在她心里，我们永远也长不大，需要她的照顾。可她忘了，自己人生岁月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了，也需要儿女这支火把的照耀、温暖。
　　 最近两年，和母亲一道出去，她常常半袋蔬菜提起来都胳膊酸痛难忍了。皮鞋也不常穿了，都是以布鞋为主，说是脚受不了皮鞋的“规矩有型”，还是布鞋透气松软，而又闲适。一向爱美的母亲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都没能引起我的注意。这是母亲在向自己的人生和岁月妥协啊！记得前些日子，母亲要给女儿翻新棉袄。恰巧我去了，母亲眯着眼比划了半天，突然放下，叹口气说：“老喽！不行喽！得买副老花镜了。”
　　 这些曾经被忽略许久的画面，如今想起来，如电影的特写镜头，不断在脑海循环播放，挥之不去；又如一枚枚细小绵密的针脚，星罗棋布地织在心间，泛起浅浅而真切地疼痛。
　　 这些仿佛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没了最初的恐惧和不安，只是心里沉甸甸的。你必须要承认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他们，真地老了。此时，我们仿佛真地，就要倒了个儿了。
　　
　　 四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龙应台在她的《目送》里如是说。也许，今生，为人父母者都是在这样的目送中，完成一场又一场的亲子关系。只是这根线扯疼的往往是作为目送者的父母，而那些年少，一心往前飞的子女，往往浑然不觉。
　　 父母于我们，是这样；而我们于孩子们，又焉知不会是这样？生命，于我们每个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接力赛，父母从他们的父母那里接过火炬，燃尽自己，照亮我们一程。他们慢慢暗淡、枯萎，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继续着这样一个轮回？所以怀着悲悯、体谅的情怀，对待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对待日后的自己？以己之心，度父母那颗拳拳的殷切之心，你才会有切肤之感，不再抱怨，不再嫌弃，不会厌烦。
　　 人生,其实就是一段路程，他们搀扶你的幼年，挥动你的青春，注目你的中年……接下去，他们蹒跚迟缓的脚步，或许无法触及你攀登的炯炯目光。那么稍稍转身吧，接过那把曾经熊熊燃烧，如今依然怀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悲壮梦想的，生命之接力火炬，激情燃烧的同时，亦照亮他们日渐黯淡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