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份的天空
　　 她的倩影，她的纯朴，常在我眼前浮现，我总也不能忘怀，无论如何……
　　 她家就在我家隔壁，我俩同岁。小时，我们总在一起跳绳，玩糖纸，玩烟壳。每当她赢了的时候，就会拍着手笑，露俩浅浅的笑靥，眼睛眨巴着，特天真。当然，我们也和杨雷、小虎、阿琴他们一起玩捉迷藏，玩老鹰捉小鸡。杨雷待她也挺好。为此，小虎十分妒忌，总想欺负她。每当此时，我和杨雷便叫她躲我们身后，我瞪着小虎，杨雷就握了拳头：“你敢动她？”阿琴则会大声喊起来：“小虎欺负人啦！小虎欺负人啦！”小虎只得悻悻地走了开去。
　　 我们总是无忧无虑地玩着，往往吃饭还得妈妈来叫。她也常到我家来吃饭。那时家穷，常吃的是玉米糊糊，或是番薯粥。妈总是给她糖多放些，要她多吃点，我也不争，总觉得妈对她好是理所当然的。一次，妈问她：“阿虹，给田园做媳妇，好么？”她仰起头来，答道：“如果我妈同意，就行的。”“妈，今天早上，我俩结婚了呢！”我说。妈便笑着问她：“是么，阿虹？”于是她就绯红了脸。“早上，我们玩过家家，我给他做饭，田园就说我是他媳妇。”说罢，她还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做的娃娃，上面粘着些野草的花。“喏，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傻孩子。”妈大笑起来，抱了她，脸贴着脸。
　　 上小学了，我俩同桌，班上就我俩成绩好，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她字写得很清楚，很整齐。老师常常夸她，要我向她学习。每当此时，她会向我挤眉弄眼。放学后，我们一起去拔猪草。拔满一篮，我和杨雷就在草地上翻筋斗，摔跤。叫她跟我们一起玩，她总是拒绝说：“我要回去带妹妹了，不然，妈妈会骂的。”眼里却露出艳羡的神色。晚上，我们一起写作业。昏暗的油灯下，她坐那边，我坐这边，妈和李婶就在边上做针线。每当星期天或是作业写完还早，我们会一起去听李伯伯讲故事，或是随爸爸到生产队长家去。他们开会或是记工分，我们便在边上玩耍。小虎仗着爸妈在身边，又想欺负她。我和杨雷就把他骗到暗处，揍他一顿。于是他哭了。而此时，三姑常常会赶了来骂我们。我、杨雷、阿琴，还有其他孩子就大吵大闹起来。“是他先打人的！是他先打人的！谁叫他欺负人呢？”“小孩子家，吵什么？都吵什么？还不到外面玩去？”一听生产队长的声音，大伙儿都一窝蜂般，哄地一声散开了，留下三姑在那儿骂小虎。“你少惹他们得不？又没用，又不争气。”我们偷偷躲在门后，朝她们做鬼脸，三姑只有瞪眼的份。
　　 她很少哭，往往摔倒了，只是爬起来，摸摸膝盖上的伤而已。但有一回，她确实哭了。一次数学竞赛，由于粗心，她只得了第四。在回家的路上，她哭了，抽抽噎噎地，总也不停。眼睛红肿着，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泪花。而此时，小虎则在一边大叫起来：“哭鼻子呢，不羞，这么大人还哭鼻子呢！”“你再讲，揍你！”杨雷吼道。小虎自然闭了嘴，但是，不管我们怎么劝她，她只管抽噎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前一后跟着。那天晚上，她没来我家写作业，但以后，却更用功了。小学毕业时，我们都考进了乡中心学校。
　　 进中学后，我们就很少一起玩了。虽然，我们一同去上学，但两人中间总要隔着些距离。在学校里，她也会拿作业来问我，却总是怯怯地。每当讲解完一道题，我问她是否懂了时，她也是怯怯地答道：“懂了。”不多话，一旦有人朝我们这边看，她更会绯红了脸颊，匆匆离去。后来，便不肯来问我题目。
　　 人大了，家里要做的事也就多起来。特别是实行承包责任制后，很少有玩的时候。拔秧，割稻，晒谷都得帮衬着。星期天，有时还得去砍柴。但我们仍贪玩，我们还捉鱼，游泳。她却很少与我们呆在一起。她家又添了小弟弟，她要拔猪草，洗衣服，空了还得带弟弟妹妹。然而她学习照样用功，成绩在班里也照样名列前茅。后来，她爸死了，她家陷入了困顿之中。李婶家里忙不过来，又要供她姐妹俩上学，还有一个弟弟得带着，于是决定让她退学。
　　 离开学校那天，每堂课她都格外认真。有时会呆呆地看着窗外，谁叫她玩，她都不去。放学了，她把课桌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低头整理书本文具。我只是默默地看她做着一切。她抬头时，又流泪了，满脸的悲伤。我和杨雷送她走出教室、校门。她一步三回头，眼里充满着无限眷恋。我们看着她离去，直到她在视野中消失，谁也没说一句话。
　　 在村里碰到她，叫她时，她也还是怯怯地答一句，扭头便走。晚上，她有时也来我家坐坐，但不像小时候那样频繁了。她常问我学校里的事，老师、同学，学习情况等等。我讲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当我抬头时，她又会很快地低下头去。我发现她眼中充满了羡慕，又有些哀怨。刚离开学校时，她还常来问我借课本，后来，便不再来。她对我仍充满了歆慕，但她的眼中已不见了哀怨。
　　 暑假的一天，妈跟我说，三姑跟她吵架了，还骂她婊子，她哭得很伤心。我问妈是怎么回事。“还不是为了水么？”妈叹了口气，“三姑早就恨你们入骨了，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稻田都开裂了，三姑是个霸道的人，她自然是水多了还要多。水沟分水时，阿虹就与她讲理，于是两人就吵起来。这本不是女孩家的事，可怜阿虹她爸死的早。”晚上，我去看她，为她的不幸感到悲伤，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怒。李婶却只一个劲地唠叨。她的弟弟妹妹早已跑出去听李伯伯讲故事了，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告辞出来，一片很蓝的天，只有几颗星星，上弦月孤独地挂在天边，树与房屋一例是阴阴的。
　　 第二天，收了伤心的泪，她照样干活了：做饭，喂猪，割稻……没完没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完全成了一个勤劳健壮的农家姑娘。黑里透红的皮肤标志着她的健康，结实丰满的躯体标志着她的成长。先前的羞涩已然消失殆尽，替之的是爽朗泼辣。
　　 弟妹已经长大，家里生活也有了好转，她又常来我家了。听我讲大学生活，讲外面的世界，眼里仍是羡慕，却更有了一种别样的神情。每当与它们相遇，我便会禁受不住，避了开去；而她却只长久地、静静地看着我。后来，我终于习惯了那灼热的目光。我感觉到了她的纯朴、热烈，感觉到了那种不可替代的农村姑娘特有的热情爽朗。有时，她会很高兴地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一起玩糖纸，一起捉鱼，一起写作业……还特别提了那次我们结婚的事：“瞧，那时真傻，你妈问我做你媳妇好不，我说要是我妈同意就行的；还说，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了。瞧，多好玩！”她边说边看着我。我躲避着她的目光，红了脸。“是的，真傻。”“要是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她喃喃着。此外，她还给我讲另外一些事，一些在她身上发生的事：讲粮食收成，讲饲养牲口，讲烧饭做菜……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又告诉我说，杨雷夏收秋种常帮她家的忙，平时也常到她家去。“他去你家干吗？”“你猜！”她狡猾地看着我，笑道。“她常去干吗？”见我急了，她才不慌不忙地说：“聊天呗。”“那你呢？”“去阿琴家看电视。我看他跟我妈倒谈得来。”她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每当我听音乐时，她也便呆在旁边听，眨巴着眼，一会儿看看收录机，一会儿看看我。我就给她讲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她也同样津津有味地听着，而后说：“真有趣，我还从没想到过世上有这许多有意思的事！”妈往往会来劝我：“阿虹是个好女孩，可你们不般配。你不会干活！她那个家，没人干活，行吗？你别昏了头，免得人家说闲话。”我不听，妈也只是叹气。
　　 大二那年，李婶病了，病得很重。等她病好的时候，已欠下了许多债，她家重新陷入了困境。我很难过，为我的无能为力。后来，得知小虎托媒向她提了亲。当然，她拒绝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说她宁肯做乞丐，也不嫁他。三姑便又造谣，说她早已不是处女了，给她做媳妇还不要呢。这回她没哭，因为许多人相信她的清白。其实，她更在乎我对她的看法。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窝囊，我只能用空话来安慰她。我为她的坚忍感到宽心，更为她的不幸感到伤心。
　　 大三那年，她的妹妹也考上了大学。一日，听妈说又有人向她提亲了，这回当然不是小虎。我的心怦然跳动起来，急于想见到她。我们坐在一起，相顾无言。很久，很久，她终于开了口。“我想了很多日子了，我们是不相配的。我知道你不嫌弃我，可我们都清楚，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差距。就算我们结了婚，也不会有幸福。你需要的，我没有；我需要的，你也不具备。阿萍考上大学了，无论如何，我得培养她。自己没书读，已经够苦，我绝不能让她走我走过的路。再说，我家还欠着那么多债。你想想，我们能结婚吗？”我沉默无言，只有泪水自个儿流着，我握紧了她的手。“他答应我了，只要我嫁给他，就给我还清欠款；并且还要培养阿萍，直到她大学毕业。不管怎样，弟弟的将来总好办多了。”“可……可……”“你别说了，你知道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永远的。”反过来，她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让它紧贴在她的胸前。我感受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怕不能自持，奋力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她又哭出声来了。从天井上方照射下来的月光，映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脸颊，越发的苍白，我只有狠揍我自己。我清楚地知道，靠我那可怜的工资，是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的。无论如何，物质第一，精神第二。“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我踉跄着走出她的家门。外面很静，月亮很圆。
　　 她终于结婚了，婚礼很隆重。她们向我这桌敬酒来了，新郎春风满面，新娘风姿绰约。今晚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动人，然而，她不笑。“祝你将来有一位如意伴侣！”她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我，那眼里满是惆怅、忧伤。我也一饮而尽。这酒很烈，又有些苦味。我不会喝酒，今晚也没有心思喝。杨雷却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
　　 一年后，杨雷和阿琴也结婚了。杨雷常骂她，似乎总不顺心。阿琴也是一个好女孩，贤惠，隐忍。所幸的是，事后，杨雷待她还不错。我呢？而今，仍是孤家寡人。
　　 登楼远眺，灯火辉煌。月亮又圆了，她，过得可好？
　　
　　 二、孩子，你是我的唯一
　　 当田园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公园的长凳上。公园里阒无人迹，也没有鸟叫虫鸣。绿色的云朵衬着黑色的天幕，显得怪异可怕。侧过脸来，看见花坛里的花，不管是牡丹，还是郁金香、荷花，甚至太阳花、紫薇，也都是黑色的，他觉着了恐惧，不禁开口叫道“尘儿”。没有回答，再叫几声，亦然。他猛地坐起身来，哪儿有他的“尘儿”？他慌了神了，未及穿鞋，就跑去寻找。可是找遍了公园，包括树后、花丛中，连个影儿也没，自然也没见着其他任何人影。
　　 “老婆可要大发雷霆了！”下意识地，他想到了这事，可更让他揪心之痛的是他的尘儿。孩子是他活着的生命支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公园里，他漫无目的地跑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尘儿。没有回答，除了山谷沉闷的回响“尘儿——尘——儿——”。
　　 在一个拐角处，他差点儿被什么给绊倒了。仔细一看，倒让他着实吓得不轻，那是一个怪物：没有四肢，没有脑袋，乳头是眼睛，肚脐是嘴巴。看样子，倒像是刚才火车上邻铺的胖子。那胖子，他本是讨厌的，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是的，田园讨厌他，但并不怕他。于是，他马上冷静下来，不理他，自去找他的尘儿。可是，怪物拦住了他的去路。
　　 “滚开！”他吼道。
　　 “我知道你儿子在哪儿。”像极了校长的声音。
　　 平时，他也是厌恶校长的，甚至见面都不愿与他打招呼，这回却焦急而诚恳地问道：“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声音显得有些神秘。
　　 “你告诉我，要什么我都给。”
　　 “那么先给我你的双手！”
　　 “拿去吧。”他没有犹豫，卸下双手给那怪物，然后问他，“我儿子呢？”
　　 “给我你的双腿，我才会告诉你。”那肚脐动了一下，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
　　 “去你的吧！”他不禁怒从胸起，一脚把那怪物踢到了云中。
　　 “你听，这是什么？”浮在云端，怪物高声笑道。继而，他便听到了一个男孩在叫“爸爸”：确实是他尘儿的声音！
　　 “拿去吧，我的双腿！”他使劲一甩，双腿顿时飞上了高空，长在了怪物的身上。“还我的孩子！”
　　 “你还得给我你的脑袋！”
　　 “别想！”
　　 “那你只能看到孩子而得不到他了。”
　　 此时，怪物的身边，正站着他的尘儿。他涨红着脸，手脚不断地撕扯着怪物，但无法脱身。
　　 田园稍作犹豫，毅然决然地把头也抛给了他。怪物不再是怪物，而他却成了怪物了。以乳为眼，以脐为口。“现在总可以把孩子还给我了吧？”
　　 “要给你孩子，你的心也得属于我。”
　　 “不行！给了你我的心，那我的爱也就没了。”
　　 “这可由不得你！”怪物说着，他的双手，突然变得老长老长，直接从空中伸到了田园的眼前，双手一掰，他的胸膛便被掰成了两半，露出鲜红的跳动着的心脏。他不觉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