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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房刘氏(散文)
一
那天在二手市场,无意中翻到了一本关于剪纸与民俗的旧书,上边的作品朴实有味,形象生动。它们伸了触角一样,把我的记忆瞬间拉回故乡:在开满粉白花朵的杏树下,一个银发老妇人坐在玉米皮编织的蒲团上,旁边围了一群孩子。只见她左手拿张红纸,右手持把剪刀。那剪刀就如汽车一般,在纸上一会儿直行,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拐。刚才还调皮的孩子们顿时安静。一幅“孩童折花图”就从那张纸上跳出来。孩子们忍不住惊叹:“呀,就跟变戏法一样。”
这位“变戏法”的妇人,我叫她老奶奶,在我记忆里,只要杏花一冒出骨朵,我爷爷准会赶着牛车去山那边接她来。只见,两只三寸小金莲支撑着她微胖的身躯,两条弯腿拼凑成一个菱形,要靠一根拐棍才能站得稳。她一来,爷爷奶奶说话的声音就低下来,爷爷把自己常盘腿眯眼呆着的炕头让给她,锅里盛出的第一碗饭也要先给她。谁让她是爷爷的亲姑姑呢。
这时,村里人喜欢来凑热闹,每个人都能从她那里打听到逝去长辈的故事,像是在查询自家的根脉。有人请她给姑娘嫁衣上剪个花样子,或者给儿子结婚剪些“喜”字,还有给小孩剪虎鞋样子的……老太太都不拒绝,她打开一个红木盒,先取了黑框花镜戴上,又找出一个绣花袋子来,那里装着把小巧的王麻子剪刀。那红木盒和剪刀都是她当年的陪嫁。如果她高兴,还能亲自给对方绣上一两朵,那针线匀实,配色也好,简直像活的一样。
她不让任何人打开那红木盒,它成了我整个童年时期最向往的宝物。老奶奶嫌小格子窗下光线太暗,起身准备去院里。这时我总喜欢充当她的助手,其实我希望她能在我面前将这盒子完全打开,让我看看那幽暗的底部到底还有哪些我没见过的神奇物件。她就像个魔术师一样,把手伸进去,看也不看,就知道需要的东西放在哪里。她让我帮她拿着剪子和纸。我就做个鬼脸,把红木盒放下,从炕头上拿了剪刀和纸,跟着她穿过卧室通往堂屋那段漆黑的过道。
院子里,我早已经铺好了玉米皮蒲团,她扶着旁边的碌碡慢慢坐下去。我递去剪刀和纸。那张纸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世界,那些藤蔓、花朵在她手指的引领下,就在剪刀之下一一复活。后来,当我从书里知道“仙女棒”这个词之后,我就忽然想到了老奶奶的手指。
老奶奶剪纸的时候,那么安祥,她身上散发出的女性美,让我忽略了她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的目光跟着剪刀在纸上游行,她剪下的那些花朵的弧度和枝杈的伸展,对一个少女完成了美学的启蒙。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去集市前问我要什么吃食,我吱唔了半天,才说出心中的愿望,我要一把小剪刀。那天晚上,晚归的父亲忽然向我展开手掌,一把可以折叠的小剪刀躺在那里。父亲把它用旧钥匙扣拴了,挂在我裤腰带上。家里没有红纸,我迫不及待地找来一个用完的作业本,然后是大大小小的树叶。我一次次练习着它们的弧度,一次次勾勒脑海里那些事物的轮廓。在下雨天,我想过给麦秸笼里那两只蝈蝈剪杨树叶的披风,让它们像大侠一样走出笼子。可惜第二天,里边就剩下一只,它把自己的同伴吃掉了,秸秆之间的缝隙上还残留着几条处于挣扎状态的蝈蝈腿。我一气之下,把杨树叶披风扔到了牛的嘴边。
那些比我小的孩子过家家时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们剪什么。电视、桌、椅、板凳都没问题。为此,我留心每一件东西的构造,是那把剪刀,让我开始对世界有了新的探索。
我从爷爷那里知道,老奶奶的母亲吸大烟败光了家,她才不得不嫁到山那边的地主家,一过门就当起了后妈。虽然地主对她不错,婚后也算恩爱,可就在她大着肚子快要临盆的时候,开始实行土改。她丈夫三番两次被拉到村庙前批斗,最后被活活斗死。家里的房子和财物也被瓜分。老奶奶那天从陪嫁的红木盒里拿出剪刀,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孩叫“妈”的声音。那把本来可以结束她性命的剪刀落在了纸上,剪出了缠绕的藤蔓和花朵,剪出了形形色色的动物和人。在她手下,纸和剪刀仿佛是一对被分离被诅咒的夫妻,只要它们一旦结合,就会孕育出一个神秘的世界。天只靠几颗星星就能撑起来,树无需根脉,人们喜庆和善,忙碌着手里的什么事情,这些生命的悲伤好像从老奶奶指间出来的时候就给挥发掉了。一个线条可以延伸出一棵树,延伸出一个姿态曼妙的女人,也可以延伸出一条通往远处的路,这要看那把剪刀怎么拐,看她的手指怎么牵引。
每次看老奶奶剪纸,我藏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指就会按在裤腰处,来回摩挲折叠剪刀的轮廓。在她面前,我希望我的剪纸只是个秘密。我对她的剪刀和纸充满了敬畏,我那只递给她剪刀和纸的手一次次颤抖,那份敬畏是我幼小的心灵无法承载的,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无法原谅这只手的不争气。
二
我们小时候,小学五年级设在老奶奶他们村,学校没有宿舍,大家只能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母亲给我准备好一卷铺盖,送到老奶奶家。她把我安排在炕脚,她和那个红木盒子在炕头。我们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老奶奶从来也不是那种热络的人。她跟再亲的人也有距离,哪怕是跟她自己那几个宝贝孙女。
她哪个孙女回来,也住在我们中间。晚上关灯以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我假装已经入睡,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二孙女,也就是我的二表姑,回来住的时间会长些。我从大人那里听说过她的事:新婚的丈夫因为偷盗坐了牢,这一判就是三年。他们只是按照农村的风俗办了个仪式,并没有领证。二表姑一次次解释,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小偷望风的。而且一再说:“别人都说我等不了他,我还就得等下去,让他们看看!”态度非常坚决。
二表姑也像老奶奶一样,有股子倔劲,她固执地守在婆家,照顾他们,新时代有的是办法打发时间,她不需要剪什么纸,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一天就过去了。
老奶奶晚上是不剪纸的。我在学校吃完午饭,匆匆跑回去,看她戴了黑框眼镜坐在窗边,她从红木盒里拿出剪子和一张裁好的红纸,草稿也不打,只由着剪子随处走。很快,一个在窗根下托着腮的少女从纸上滑下来。竟然是我!她用目光复制了我的样子。我把这张纸放在一张薄纸的下边,用笔临摹,再用小剪刀一点点剪。可剪出的线条总是毛毛糙糙的,不及老奶奶剪出的有力量,这让我很沮丧。
我怀疑老奶奶的红木盒里有什么秘籍。对那个盒子的好奇让我很多天都坐卧不安。可是没有机会,我通常都在晚自习回去,第二天一早就走,这段时间,她是不会离开炕头的。我中午回来看她剪纸时,她两只小脚牢牢压在屁股下边,坐得异常稳。
这几十年,剪纸是她生命里的经文,那些孩子的神态,那些花朵的韵味,只要把心往那个世界里一放,她马上会从眼前的困难里逃脱出来,什么没吃没穿,什么孤独寂寞,都能像利刃一样,从时间的纸上穿过去。
为了得到一张纸,她曾经央她正在上私塾的侄子,也就是我爷爷,那些写过字的毛边纸并不理想,这已经很难得。她喜欢红纸,人家过满月时,她总是主动请缨去剪窗花,结婚的时候,也去剪喜字。刚开始别人是不用她的,一是看不上她身上那股讲究劲。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她早早守寡,不吉利。她会偷偷去捡别人扔掉的碎纸。后来,她回忆自己当年到处找纸的劲头,笑着说,简直跟母亲犯了大烟瘾一个样。她也教养女绣花,把她培养成一个针线一流的姑娘。在养女结婚那天,她剪了许多种窗花,又剪了许多种喜字。村里的人看得傻眼。自此,人们结婚也都请她去剪纸,似乎孩子们有那样一套喜字,那样一套窗花,他们的婚礼才算体面。
她的养女后来跟她也没太多来往,似乎这样才能跟自己的地主出身划清界限。她一个人带着儿子,为他娶妻,看着他从一个小工人变成煤矿上的领导。而她也从一个年轻的寡妇、单亲母亲,变成了有福的老太太。
三
有段时间,二表姑回来得特别勤,她老公就要出来了。她又紧张又欢喜,神情像个待嫁的姑娘,话也多起来,满嘴都是那个小家的事情。她从来不提老公的名字,一句一个“他”,然后脸羞得通红。
她老公是个白净的光头男人,我喊他二表姑父的时候,他还没应声,脸就先红了。他走了以后,老奶奶笑着说,这个孩子在牢房里呆得比原来还俊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们正准备睡觉,就听到忽然有人在院墙外喊人,他们进门后,在堂屋说着话。老奶奶问我:“他们说什么呢?”我说,没听清。她就拄着拐杖走到了堂屋。大伙本来想瞒她,可她再三打听。这才知道,二表姑父大清早去挑水,回来的时候,在门槛一绊,整个人摔趴到地上。二表姑正切菜呢,忙放下菜刀扶他起来。洒了一地的水还没干透呢,人就没气了……表奶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可老奶奶没哭。她平静地安慰客人,挽留客人。等人连夜走了以后,她照常在该睡觉的时候关了灯,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我能感觉到,在黑暗里,往事正一波波借着她的脑海上岸。
不久之后,二表姑回来住。那时已经有人上门提亲,让她改嫁,可她都没好气地拒绝了。晚上,老奶奶劝她:“你真得替自己想想!我是过来人。”二表姑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再看吧。
后来说得多了,她就暴躁起来:“您不也守了一辈子吗?”
“我有你爸和你姑啊,你没有孩子,守什么?”
“您要是心里只有我爸和我姑,您剪我爷爷的样子干什么?您那时不也是一有男人近身,立马操起剪刀吗?我还没像您那样呢?”
是的,那把缠着花布的剪刀,不只是老奶奶开辟精神乐园的工具,也是她隔开是非的利器。老奶奶和二表姑都执著于自己的坚守,谁也捍动不了谁。
其实她年轻时何尝不是这样,娘家人好几次劝她改嫁,她一个人硬是撑起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她闲下来,只做一件事情,剪纸。那些纸张让她的世界飞扬起来。
终于,有一天,老奶奶摇晃着小脚去厕所,那个红木盒就停在炕头。我知道机会就要来了,我脸烫得要命,手脚都在颤抖。那个红木盖子打开的时候有些沉。里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叠裁好的红纸,一把剪刀,还有缠绕齐整的彩线,一套大小排列着的针。这些东西的下边,躺着一本白线装订的本子,这是我之前没有看到过的。我翻了翻,上边都是用毛笔写的人名。再翻,竟然夹着一些纸剪的小人。可以分辨出那是个男人,他在磨刀,他在读书,他在树下抱着孩子,他在一片玉米地前站立……
“你干嘛呢?”
二表姑的声音还没落地,我就已经慌乱得不知所措,急忙把书放进去,把红盖子盖好。令我没想到的是,二表姑帮我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孩!”
老奶奶回来以后,二表姑没跟她说什么,可这件事似乎成了我的心病。
老奶奶以前的作品没什么留下的,她用纸剪下一个什么东西,过一阵想剪又找不到纸的时候,会再把原来的东西分解掉。那些书里留下的那个男人是谁?后来,我想到,这正是二表姑提到的“爷爷”,他没有留下照片,她只能在纸里裁剪他的样子,还原他的神情。可以想见,老奶奶在他死后,她不敢正大光明地哭泣,她的哭泣就是与所有人为敌。这么多年,她把自己饱满的青春交付给了一张红透的薄纸。那个形象以她的爱人为原型,是让她从岁月的河流里趟过去的一股力量。
在劝二姑改嫁的那些天,老奶奶手持剪刀,面对一整张红纸。她像以往一样,不画线不打底稿,也不对折,好像那幅画已经在她心里沉积了很久。她不时扶一扶眼镜,白皮肤竟然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着光芒,异常专注。我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剪,等我中午回来,她还在剪。
她陶醉其中,让人不忍心去打扰。我安安静静看着她收了尾,把碎纸收拾干净。这时,她吩咐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块白布来,以白布为底,这幅剪纸的形象更加生动。那是一棵停着一窝小鸟的大树下,一个男人在推磨盘,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看一群吃食的小鸡,旁边还有许多花朵做点缀。
这幅剪纸让许多来家里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赞。有户人家在城里的亲戚来了,非要以800块钱的价格收购它。老奶奶丝毫不动心,一直涨到2000块,她也坚决不卖。等对方满心失望,已经出了门,她又卷好了,让我送出去。对方追回来给钱的时候,她却一直说,一张红纸五毛钱,你非要给,你给我五毛吧。对方一听这话,连声道谢。
二表姑在苦闷了很长时间之后,还是跟另外一个人结了婚。那天晚上,老奶奶跟我讲了很多表姑们小时候的故事。我能听得出来,她为自己的孙女高兴。
四
一年的时间马上过去,我要去别的村子求学。母亲帮我收拾好被褥,等我出门的时候,老奶奶忽然说,等一下。她从红木盒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我手心里。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精致的礼物。它比成人的拇指略大些,似一个葫芦的形状。垂了淡黄色的穗子。穗子与“葫芦”连接处有一颗透明的绿珠。“葫芦”是淡蓝色的丝绸,两侧是黄布滚边,前边绣着一朵出水芙蓉。后边绣了牡丹。“葫芦”上边缀着根绳子。这其实是个香囊,里边可以放入香料。那两朵花是她以前给我剪过的,她将它们绣了出来。
可惜我多年来一直住校,学校连洗脸盆都没有。洗脸的时候,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个人用水杯往外倒水,另一个在下边接着洗。那个贴身的香囊很快就变成黑色的了,我也没有什么香料可以放进去。后来,我将它放在家里。多年后,竟不知去向了。那时,我耳朵里到处是好好学习的口号,什么剪纸、什么写作,在大家看来都是无用的。各种爱好被迫中断,剪纸也没能坚持。
工作之后,面对那些忙碌和压力,我开始一头扎进文字世界里,开始理解老奶奶,她一生对剪纸的坚持,不只是爱好,更是心灵的皈依,那些顺畅、硬朗的线条可以把很多东西弹出去,这些纸是她生命和情感的发泄口。
她去世的事儿我是好久之后才知道的。她的剪纸作品按照她的吩咐被焚烧。我能想到,那些鲜红的纸片在火里、风里翻飞的样子,那些袅袅升起的青烟仿佛一个女人在光影里起舞。她用纸剪的丈夫、花朵、婴孩和庄稼、房屋全都变成一股白烟。那个写满人名的本子留下了,那是他丈夫的家谱。
像许多个中国女性一样,她的名字早已经被亲人们遗忘。墓碑上只留下三个字,“房刘氏”。她最终葬在房家的土里,这是她的去处,刘家是她的出生地,是她的来处。一终,一始,总结了她的一生。中间那部分,像被剪掉的纸屑、燃掉的纸灰一样,在她入土的那一天,淡成烟雾,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