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母亲绣一幅十字绣像。
　　 如同大多数老人一样，母亲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能省就省，不能省勒紧裤腰带也要省。母亲节衣缩食，几乎到了吝惜的地步。居家过日子，母亲总结出来的经验那就是省，因为如果不省，日子根本过不下去。那时候家中一贫如洗，加上男孩子玩劣，竞然把草房给点着了。冲天大火，把安身之处也化为了灰烬。在邻居和亲友的帮助下，才搭了两间瓦房和一间茅屋，全家七口才勉强容身。由于缺少木料，正梁用了一根弯木做杠，结果不堪重负，严重移位，房子刚刚搭好就成了危房。我就在这栋危房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一直住到二十岁，才搬了出来。因为贫穷，母亲很无奈，从小教育我们听话、懂事。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来了客人，要懂礼貌，省口待客。我们馋得历害，哪里能够克制，省口待客，也只是省了母亲一人。不仅如此，对父亲的要求也并不苛刻。父亲好酒，从劣等的七五冲，到稍好点的瓶装白酒。只要身上有钱，父亲总要买回来，母亲也不忍指责他乱花钱。久而久之，扯开衣柜，除了破衣烂衫，满目尽是各种各样的空酒瓶。
　　 母亲时刻记挂着一群儿女没有吃饱，总是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弥补。那时母亲天天出工，生产队安排她看牛、杀草。母亲把牛赶到河滩边吃草，一边快手快脚地杀了满满一担草。三十多年前，小河流水潺潺，深仅及膝，河滩边水草丰茂，河中蟹美鱼肥。母亲挽起裤脚，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移到河心，俯下身去，轻轻搬开一块石头。清澈见底的水中，一只螃蟹张牙舞爪，正待要逃。母亲眼疾手快，闪电般抓在手中，塞进衣袋，又去搬另一块石头，抓得多了，母亲就用半幅衣襟作兜，大大小小的螃蟹转眼装了满满一衣兜。
　　 能够填饱肚子，母亲基本上沒有什么讲究。吃的，绝不能挑食，充饥就好；穿的，只要穿得上，保暧就行。母亲心灵手巧，随地取材，辣椒树的叶子也能炒着吃；空心菜的根蔸洗净也能吃；西瓜皮切片炒熟吃。母亲还有一门绝技，把穿了无数年的、破到无法缝补的衣服，剪成巴掌大的碎布，用煮饭溢出来的米汤做襁糊，在门板上把碎布粘刷在一起。在阳光下晒干，这样叫做“打背子”。背子打好晒干后，从门板上撕了下来，可以做鞋底的样子，一张背子，做全家的鞋样也就够了。
　　 当然这样还远远不够，母亲还需要漆麻。差不多家家户户都种有苎麻。母亲首先把麻杆齐根砍断，把皮剥了下来。然后把表皮和纤维分离出来晾晒，在钝器上刮匀，分成一条条的粗麻，放到盆里用冷水浸泡。最后把粗麻分细，把一股股细线挌在膝头上猛搓，紧紧地绞在一起，就做成了纳鞋底的麻绳。晚上，母亲就着昏黄的油灯，纳鞋底，做布鞋。尽管如此，生活依然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的孝行让这句话显得苍白无力。在母亲很小的时候，我的外婆就因病瘫痪在床。外婆命运多舛，虽有一子两女，却一直由我母亲照顾。十六岁的那一年，母亲带着她的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母亲年轻貌美，父亲长相平平，且年岁较大，母亲看中了父亲心地善良，才华横溢。最大的原因是父亲能够接受外婆一同来住，方便母亲照料。几十年如一日，喂饭喂水、接屎端尿，母亲没有半句怨言。生怕刚强的外婆因受气而寻了短见。那时母亲出工回来，急急忙忙先去照料外婆，翻身、擦身、换洗尿布。然后把我们四姐弟并排坐好，连同外婆一起，一人喂口饭来。等到喂饱我们，生产队出工的哨声又吹响了。提着闹钟的队长脸色铁青，如同戏里的包公一样铁面无私，迟到一分钟，就要扣一分工分。母亲心痛工分，只好胡乱塞了几口，有时根本沒有吃饭，又风急火燎地出工去了。仗着年轻，母亲硬是撑了过来。
　　 在我两岁那一年，外婆终于脱离了苦海，撒手而去。母亲依然伤心不己。邻居纷纷劝慰母亲，羡慕外婆有母亲这样的好女儿。慌慌张张的父亲，忙把外婆的遗体背到舅舅家去，舅母依然拦着，不让外婆的遗体进去，只肯停放在地坪里。悲痛欲绝的母亲寒心不已，更加雪上加霜，哭得昏天黑地，却始终也沒有怪责舅舅。
　　 说到孝与不孝，不由我感到汗颜和羞愧。母亲心中除了父亲，就是对儿女全部的爱。儿子的心中，不及母爱的一半，有时甚至会厌烦母亲的唠叨。母亲其实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母亲脾气大、做事冲动、缺乏理智，嘴上更不容情，说话尖酸刻薄，不留余地。经常为了琐事和父亲吵架。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差不多是在他们的争吵中长大。争吵归争吵，母亲心地不坏。父亲嗜酒、晚归。母亲翘首盼望，不管父亲有没有在外面吃饭，次次都要留菜，而且量很大，几乎和我们几个的菜平分。如果父亲迟迟不归，她还要带我们出去寻找。
　　 母亲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活着，装香供饭、求神拜佛。不为荣华富贵，只求健康平安。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到救苦救难的各路神仙。母亲絮絮叨叨，都请了个遍。她还喜欢许愿，许了愿就必须要还，不能失信于神仙。还愿就用唱戏来还，一种家乡的皮影戏，唱一出戏文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我欲言又止，心中很不以为然，不知是搭帮哪位神仙助我家一臂之力?家中还有什么事值得母亲花钱还愿？母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个世上，能够无病无痛地活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我本想告诉母亲，大多数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之所以活着，并不是上天的恩赐。因为他们已经生活得很糟，糟到不能再糟糕了。只是已经千硾万炼、百毒不浸了；只是小草般顽强的生命力让他们继续活着；只是无穷的磨难还沒有到头。但我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就让母亲活在自已的世界里吧！
　　 经过一生的努力，晚年的母亲终于从牙缝里省出了几个养老钱。但她依然辛勤劳作，依然舍不得吃穿，依然为儿女设想。当我告诉她，想为她绣一幅十字绣像的时候，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喃喃地道：“要耽误你好多工夫的，还要花费不少钱吧！还是算了吧！都挺好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