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舞】三月裂帛——纪念奶奶(散文) ——《乡路带我回家》之六
气温连续的下降,似乎已接近冬天了寒冷的日子,昨天还下了一会儿冰雹雨,因为躲闪不及,让头上平添了几块青紫。
这该是春季最后的一段寒冷时日了。忽然想起了我那长眠地下已久的奶奶在活着时说过的一句谚语:“穷汉穷汉你别夸,三月还冻桐子花”。桐子花开在三月最冷的时候,它需要冻一冻才会开的更娇艳。
也许巧合,我的奶奶正是在这个时节离开人世的。
如今,季节如约而至,而奶奶却再也不能为我讲这些谚语了,她的方寸墓地上早已长出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宛如华盖。
如果人的生命真的可以轮回,那么我的奶奶应该又是一个豆蔻华年的少女了。我时常的悔恨,在她告别人世的时候我们约定好:她死后应该转世来做我的女儿,上辈子她照顾了我们家几代人,这辈子应该由我来照顾她才是……。
我奶奶的一生只是一出悲剧。
她似乎命中注定要为我们这个家付出自己一生的辛劳、苦难和全部的爱。
在她如花似玉的少女时代,她心中最美的期盼应该是嫁给我大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一位英武的国民党中尉。他们你情我愿,早已定亲。然而,就在奶奶待嫁的日子里,我大爷在一九四一年的山西中条山战役中不幸被日本飞机的炸弹命中,尸骨全无。
奶奶在知道这个噩耗后一定是悲痛欲绝的,但是,那个时代的恶俗世风却认为她有克夫之命,是她克死了我的大爷。
顶着这样的“恶名”奶奶,从乡里后生们追逐的对象,突然变成了无人敢娶的“扫帚星”,她还能嫁给谁呢?奶奶的家长就坚持要把她嫁给王氏家的其他子弟,于是,奶奶就嫁给了我爷爷。
命运给了锦瑟年华的奶奶沉重一击,还让她蒙受着不白之冤。我想象不出奶奶在初归我家的那些日子里,心里是何其的悲凉……。但她还要忍辱负重,笑脸相迎我那不喜欢她的爷爷。我的爷爷是民国政府里的职员,少年得志,他怎么会喜欢上奶奶这样“恶名”在外的人呢?
应该感谢岁月,它为奶奶提供了展示自己聪慧才智和非凡勇气的时间。
奶奶强迫自己忘掉心里的伤痛,全心全意的操持着我爷爷的这个家。她把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序,让全家人生活的温暖舒坦,与乡里乡亲保持着一团和气。
当时的中国动荡不安,社会风气萎靡,赌博和吸食鸦片成风,奶奶禁止家族所有人吸食鸦片和参与赌博,要求子弟们必须读书习武,强身健体;女儿和媳妇们要工女红,明女德,学习操持家务。她让家道没落的老王家焕发出了一线兴旺的生机。
奶奶不仅为自己赢回了好名声,也博得了爷爷的欢心,后来我爷爷一辈子对她恩爱有加,直至他去世前,每逢清明、年关和奶奶的忌日,都要去奶奶的坟上默坐很久。
后来解放了!老百姓的日子红火起来了,但是,命运之神却未曾眷顾到奶奶。
运动开始了,由于爷爷曾经是民国政府的职员,又略有家资,理所当然的成了“四类分子”,奶奶也自然当上了“万恶的地主婆”。在那些是非难分,黑白混淆的疯狂年代,奶奶不仅要全力安抚和呵护身心饱受摧残的爷爷,还要用尽智慧保全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大家庭。
奶奶不过是一位普通的乡间女子,一样的善良淳朴,勤劳本分;一样的善待他人,知恩图报。但是,时代不会、也无法细数和甄别每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平民百姓的善恶优劣,它只会粗略的划上一个等于号,谁的命运将是如何?就看他的造化和运气了。显然,我奶奶的运气并没那么好。
日子象轮盘赌,又转到好的一方来了。
一波接着一波的运动终于结束了,国家开始拨乱反正,走上繁荣稳定的发展道路,人民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我的奶奶却已经风烛残年了。但是,在她的心里是开心幸福的,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些年里,每当周六放学,我快要回到奶奶家的时侯,总能远远的看见她拄着拐杖,小脚挪曳,颤颤巍巍的站在篱笆前,微笑着看我飞奔而来,饱经沧桑的脸,笑的象一朵绽放的野花。
一生的辛苦恣睢,过重的家庭负担和多年来的担惊受怕,让奶奶积劳成疾,而子宫癌最终要夺去她本已羸弱的生命,我的奶奶要辞别人世了。
没有人能治好她的病,包括我那号称颇有医术的父亲。我曾艾怨父亲不是医术高明吗?为何连自己的母亲也救不了?父亲满面泪痕,但也无能为力。
在等到死亡的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回顾自己的一生的?有什么是她值得她欣慰的?又有那些事情让她抱憾终身?无人知晓,但是在她平静的离开我们的时候,我看见她褶皱的眼角,分明有晶莹的泪滴……。
在那个寒冷的三月,一树树的桐子花在层层的梯田上开的正艳,白中透紫,紫里透红,宛若霓霞。
爷爷让人买来长长的白绫,他亲手一截一截的撕开。
三月裂帛,洁白的锦绫被撕裂时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它断裂了奶奶与我们在这世上最后脐连,也刀子般的切割着儿孙们泣血的心身。
逝者已矣,生死永诀。谁也不能挡住奶奶行将就木的步伐,只能头顶三尺白绫,长跪于萱堂之前,长歌当哭,额血流地,以表达对奶奶痛彻心扉的哀悼。
长明灯下,我看见奶奶静静的躺在她的棺椁里,衣着光鲜,美丽如初。
她穿上了当年出嫁时的盛装——这是我爷爷坚持要给她穿上的。
封存很好的婚服,并不曾因岁月的无情洗砺而褪去鲜艳喜庆的颜色,大红大紫的袍服上,牡丹百合,依旧鲜活;凤凰鸾鸟,振翅欲飞。
在奶奶漫长而艰辛的一生里,她只是两次穿过这套华服,而这两次都是在她不情愿的时候穿上的。一次是在她初归我家时穿过,她要嫁给一个彼此不喜欢,她甚至都不认识的人,再华美的服饰有何意义?而这一次是她谢世时又被穿上了,她要永远的离开她一生相濡以沫的夫君、满堂的儿女子孙,以及可以看得见的好日子了,为什么要穿这样的服饰而离去?!
红尘阡陌,岁月无殇。在时间的河流里,奶奶的一生无足轻重。她像一株随处可见的无名花朵,枯也荣也,自生自灭。急风骤雨击打过它脆弱的躯干,太阳月亮却未必能够照见过它;严寒酷热皲烈过它的身心,春华秋月却未必想知道它的心事,甚至连一次春雨也没有滋润过她的心田、甚至被大风刮起又摔下,如漂萍般四处飘摇,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盛开自己的心事,就这样枯萎了,变为尘土,回归大地。
这就是生存在非常年代的一个普通女人的全部命运。
我的奶奶,我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