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见细小的声音
(上)遭遇陌生人
那天晚上回来,我听见一声狗叫。我早就不讨厌狗了,我知道有人待狗如儿女,我对此并不反对,我只反对狗叫。只要它不叫,怎么都行,可是你无法保证它不叫。
我正走在二楼三楼之间,那儿有一扇对开的小窗户,下面的两块玻璃破了,剩下的几块三角碎片还挂在上面。我停在那里往外看,天刚要黑下来,越过远处山顶的天际还有一点灰白。窗外是一片水田,刚刚耙过的水田,欢快的青蛙和慵懒的癞蛤蟆都在。看样子,青蛙们在开会,另一些正在找对象,呱、呱呱、呱呱呱呱,声音清脆悦耳,癞蛤蟆咕——咕地、一副爱理不爱的样子。我想,也许我的听觉又出了问题,像以前一样。也许根本没有一声狗叫,是错觉。我可不想那些噩梦再回来。
我继续站着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狗叫。继续上楼,爬到六楼的时候,又听到一声狗叫。我确信是一只小狗,也许是一只小蝴蝶犬,声音爆发得很干脆,尾音很干净。对,是一只小狗,在六楼的某个房间里。
我站在楼梯口静静等着。外面的蛙鸣响成一片,我知道会议里的哪些小家伙正在开小差儿,有几只自大的癞蛤蟆在旁听,偶尔发几句牢骚。我静静地等着这只不该出现在六楼的小王八再叫一声。如果它叫了,我就要想想该怎么办。走廊很长,这栋七层高的公寓每层有二十户,北面有九户,南面有十一户,电梯在北面,只是该死的电梯常年不开。我想,如果它再叫,我要确认在哪一家,然后我就报告房东。
我来的时候房东跟我说,我这里既干净又安静,不能养宠物,猫狗鱼鸟都不行,如果你哪天养了,对不起,搬走,房租不退。我说,我就是喜欢安静,我更讨厌家里有宠物,有只蚂蚁我都睡不好。所以我现在要知道哪一家偷偷养了这只小王八,哪怕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畜无害甚至非常可爱的小蝴蝶犬,我也要告诉房东,叫他带一支打狗队来。
我想我必须说一下我为什么讨厌狗叫。
那几乎是三年前的事了,对。那年我心血来潮要写小说,于是大胆辞去工作——其实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工作,在市郊的一栋小楼里住了下来。那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气,能看到蓝天白云,我喜欢这样的环境。我一心想成为作家,准确地说是成为一名短篇小说家。我知道这很难,几个不错的朋友都说这事儿根本闹不成。“你知道,名气比才气重要。”“虽然你出过一本短篇集,可今时不同往日。”阿亮对说我。我说没关系,假如闹不成,至少我在这上面尽了力,我辞去工作专心写作,闹不成当然没关系。我住的那栋楼据说建了有十二年,是在房产大泡沫的时候建的,一直没怎么住人。楼顶覆盖着高大的青蒿,只是四周的黑墙上没有爬满常青藤。我看中的是租金便宜,并且远离尘嚣,很安静。对,当时我想的就是这两个条件,一是远离尘嚣,一是安静。
倒楣的是就在我住进去的第十个月,楼下的老头——也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后面我再讲为什么叫他老不死的——有一天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带回来两条狗。我得提前说一句,我的小说家之梦之所以前功尽弃,就毁在这两只癞皮狗身上。一条黑狗,一条白狗。起初我没注意,我关着窗户写小说,我不想被外界打扰,就是飞进来一只苍蝇也不行。这两条狗好像一公一母,或者说它们来到之后就开始恋爱了。谈情说爱我不反对,可它们开始整天叫。它们叫个不停,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我从上面往下看,它们从东跑到西,看看那一片黑竹林,叫了一阵,又你追我赶地从西跑到东,再叫一阵。又一次我看到它们屁股对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大叫,简直一对儿愚蠢的歌唱家。于是我跑下楼,拿起一根长木棍走过去。它们见有人非常不友好地走近,不叫了,嘤嘤地哼了几声低下了头。我只好转身去找那个老不死的,问他为什么不管管这两条终将被卖掉的儿子。
“汪!”
六楼的这只小王八又叫了一声,好吧,我还是先把它揪出来,这是当务之急。
我慢慢地往里走,边走边竖起耳朵,我相信任何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当然我的病好很多了。可我听到了603房间里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有节奏。公寓里的房间是这样设置的,一进门,左手边是洗手间,往里是厨房,最里面是大卧室。也就是说,隔着至少两道门,我听到了那种声音,还不到七点钟。611房间,我听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并且我敢说他(她)的空格键不太灵敏,也许这里住着一位了不起的作家或者键盘侠……当然,还有619房间,孩子在看熊大熊二,妈妈在打电话,这太明显了。总之,我悄悄地走了一个来回,也没听到那只小王八再叫一声。我得补充一句,我没把耳朵贴到人家门上,我根本不需要那样做。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住606。我关上门,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有一个房间的防盗门开了,一只垃圾袋扔在了门口,门又关上并划上了锁。我也把门上了锁。我对六楼的其他人家一个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现在,让我们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继续讲我为什么讨厌狗叫,这件事要讲清楚,不然后面发生的事,可能就无法理解了。
刚才讲到我拿着木棍准备去找那个老不死的算账。我在楼下的空地上看了看那栋楼,我才看清楚,它太破太旧了,三楼就我一个人住,二楼没有人,一楼住了两家。也就是说,一栋三层的旧楼,只住了我们三家人。我敲了敲第一家的门,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出现在门口,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一件大人的黑色套头衫罩在身上,下面破了好些洞,好像许多天没洗,光着脚。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谁呀?
我说,这两条狗是谁家的?
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嘴里叼着一只烟。她的头发乱成一锅粥,眼睛像两只深窟窿。我好像没见过她和这个孩子,又好像见过。她的样子就像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可是要比包租婆脏上一百倍,我从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脏到这种程度。她刚要说话,我就想起来了,她家是收破烂的,天天收些废纸板堆在楼前的空地上。废纸板的霉味顶风都能臭出八百里,只是最近总下雨。我转身就去第二家,那老不死的一定在。我真是给气糊涂了,明明知道收破烂这家没有狗。
我刚走到门口,老不死的就出来了,看到我手里拿着木棍,差不多两米长,一头还带钉子。
他没好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那两条狗是你的吧,每天这么叫,影响我工作,能不能不让它们叫?
老不死的说,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叫的。
我说,你要不管我管,我要管不了,就叫打狗队的来管。我每天在楼上写作,狗叫影响我。
老不死的说,狗叫影响你?那是你耳朵有问题,它怎么不影响我。
我说,你这么说,我就报警了。打狗队一来,一个也活不了。
老不死的说,有种你报啊。
我说,等它们再叫,影响我写作我就收拾它们,收拾不了我就报警。
老不死的说,现在就报!
“汪!”
我们暂停一下,六楼里的这只小王八又叫了一声。
我带好钥匙,打开门悄悄地出去,在走廊里站着,我知道它会再叫。
“汪!”
好吧,我逮到你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这可恶的小王八。我径直走到618房间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门。
门开了,长发美女站在门后,粉色的睡裙。
她问,你找谁?
我说,不找谁。你这里养狗了?
她说,谁说的?
这时,那只小王八一下子蹿到她脚下,抬头看我,然后微微地把头扭了一个很优美的角度,也就是斜着眼看我。真是一只小蝴蝶犬,金黄色的小蝴蝶犬,这小东西要是不叫多好。
我说,房东没给你说过这里不能养狗吗?
她说,你是谁?
我说,我住606,对这个……这个狗叫特别敏感,它影响我休息。再说房东不让养宠物。
她说,房东是我二姨夫。
我说,我……你不能让它叫,其他的我不管。
她脸色突然变了,“嘭”地一声关上了门。那只小王八又“汪汪”叫了两声。
我在心里骂道,奶奶的,有个二姨夫就可以养狗!
回到房间,越想越气,我在房间里四处走,想弄出点动静。我翻出手机给房东打电话。我说,不好意思啊陈老板,这么晚打扰你,有件事我想问下,是不是你外甥女住在六楼?还养了一条狗。
电话那端半天没说话。咀嚼,吞咽,舌头在口腔里打个卷儿,吸了一口气。
我说,喂,陈老板?
他咳了一声说,哪个房间?
我说,618。
他说,明天我看下。
有人吸溜了一口汤,然后汤勺放到碗里,当的一声。
事已至此,我只好费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我稳稳地做了十次深呼吸,脑海里又蹦出三十六只羊。我打开电脑,准备看电影——《遭遇陌生人》。
现在我们知道了是618房间养了一只蝴蝶犬,房东明天会来收了它。也就是说,这只教人讨厌又教人觉得可爱的小东西最多在这里待一个晚上了。小女子,穿再漂亮的睡裙也没用,明天再收拾你。好了,我接着讲那天去打狗的事。
老不死的觉得我是无理取闹,可我不打算叫他有这种想法。
我说,我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说,我看你能怎么样。
当时,我的写作生涯可以说命悬一线,岌岌可危。钱快花光了,在大作没有横空出世之前,我不打算借钱。我住在那里半年后,阿亮有一次开着新车去看我,见我跟个逃犯似的,要给我扔下几百块钱,说,吃得好才能写得好。他知道我这人心比天高,自尊心强。又说,你不收,我就和你断交。我说,因为这几个子儿?你要真想帮我就来看看我,给我说说外面的新闻,顺便带点好吃的就行了。
事也凑巧,他原来那个若即若离的女朋友又找上门来,别说去看我,他自己都不再有自由可言了。
所以说,那天我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觉得那阵子我的写作不在状态,生活一塌糊涂毫无意义,就是因为那两条每天狂叫不已的癞皮狗。
我不再和老不死的理论,回到楼上,好久才镇静下来继续写小说。写着写着就跑题了,越跑越远,远到自己都收不回来了。我一看,这下完蛋了,又失败了,干脆上床睡觉。我从下午三点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隐约中听到那两条狗在楼下引颈高歌,我看看表,才八点。
我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我感到了自己的心跳,要跳到嗓子眼儿了。我穿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前一天的木棍冲下楼,朝那两条狗跑去。这时,老不死的出门喊,你干什么?
两条狗见事不妙,噌噌蹿进了黑竹林。我跟着钻了进去,无奈木棍太长,无法发挥威力,再说它们已经无影无踪。
我反身出来,对那个老东西说,你给我听好,今天不是我死就是它们亡。
他说,哟,你还长能耐了。
我忽然镇定下来,对呀,我怎么忘了叫阿亮了,他认识打狗队的老郭。我跑上楼回到房间给阿亮打电话。阿亮好一会才接,非常不耐烦地说,有事快说。
我说,吃错药了,好不容易给你打电话,就这态度?
他说,小点声,我们在电影院。
我说,大早上看什么电影!打狗队的老郭还干不干了?叫他来打狗,我这里有两条大狗,肯定没有养狗证,附近还有小朋友,这狗太危险。
他说,好。
我放下电话,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太高兴了,打狗队一来两条狗立马归西,我的安静日子就回来了,我又可以安心写小说了。
一直等到晚上,老郭的打狗队也没来。我的高兴走了,烦躁来了,接着我想砸点什么弄出点动静,然后就可以冷静了。我又给阿亮打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一想到那两条狗晚上可能还要叫,真是火冒三丈。晚上九点钟,我还是睡不着,索性打开电脑看电影。我的电脑里有好多下载的电影。翻到《遭遇陌生人》,这部好,有意思,百看不厌,非常有趣。有个角色叫罗伊,是个失意的作家,写小说总失败,不断陷入生活的琐碎麻烦中,却走上桃花运……总之,我很喜欢他。
我刚戴上耳机,就听到厨房里有“嘶嘶吱吱”的声音,非常奇怪。我的厨房很干净,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一天只做一次饭,两天炒一次菜,我觉得大把美好的时间应该用在写作上,而不是扔到厨房里。当然不可能是老鼠,也没有哪只老鼠会蠢到在我的厨房里找吃的。“嘶嘶”又是两声。我放下耳机来到厨房打开灯,什么也没有,真奇怪。我刚要走,又来两声。我确定声音来自垃圾袋。我走近,声音大了。拎起来一看,有只大蟑螂。
我才发现,我竟然能听到它活动的声音,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周围太安静了?
我回去看电影。
罗伊的第一部小说大获成功,接着第二部也交给了出版社,等待消息,等得不耐烦。老婆整天婆婆妈妈的不得安生;老岳父因为怕死,干脆离婚寻找第二春;老岳母因此中邪,又上了骗子的当,相信自己有过前生;烦恼中的罗伊发现对面楼里住着一位喜欢弹吉他的红衣美女……
我听到楼下的两条狗狂叫,有人吵嚷,我暂停了电影,从窗户往下看。老郭带来三个人,开了一辆皮卡。真叫人高兴。
老不死的喊,你们想干什么?老郭带的三个人也不理他,一个问他有没有养狗证,老不死的说我就没有,你能把我怎么样?另一个说,没证就打死。老不死的要报警,老郭说,你报,现在就报,非法养狗,来了连你一块儿带走。两条狗已经跑到黑竹林边上,朝几个人狂叫,老郭和老不死的几乎扭在一起,另三个每人拿着什么东西向两条狗靠近。
小说之所以耐读,是因为写的就是我们自己和周围的人。
不禁想起今天早晨的一个新闻,是说对我们这个城市的消费需求调查。已婚男女市民关注的完全不同,女性最关注房产(像不像小说里的晓华?)。我们这个城市的男性是吃货最多的,表明他们婚后容易满足,但他们有很多人关注的却是美食的做法,我想,这应该是吃货的理想吧?这是不是电视上美食节目多起来的原因呢?这种理想尽管看起来不那么高雅,但比无休止追求财富要文艺得多。
谢谢文友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