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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百年还乡(日子征文·散文)


作者:张诗群 童生,600.4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38发表时间:2016-06-28 18:35:40

【流年】百年还乡(日子征文·散文) 奶奶,现在我多想问问您,您一辈子乡音不改,是想留一条乡音的藤蔓,让我们时刻不忘牵着它找到大树的根吗?是想洒一串涓涓细流,让我们像鱼儿一样顺着语音的河道回溯到故乡的海湾吗?那时我不懂得什么叫思乡,无法体会漂泊的含义,我以为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故土和家园,可在您的心底,故土和家园又在哪里?
   皖南的风多么轻柔呵奶奶。今夜我要枕着一帘江风在梦中与您相会,我要告诉您,一百多年了,我们终于带着先祖们念念不忘的期盼回到了故乡湖北。您瞧,这恐怕是您做了一辈子的梦吧,而今这个梦终于变得圆满,像今夜明澈饱满的月亮。
   可以安息了,亲爱的奶奶。
  
   一、墓碑上的先人
   此刻,我的心无法安宁。我枯坐了许久,依然不知要怎样表达一些模糊的感念,它们烟云一样潜伏在我纷乱的思绪中,稍纵即逝,我抓不住它们,又挥之不去,它们连同我的血脉住进我的身体,和我成长的岁月一样长。
   又是一年清明节。每年清明,父亲总会领着我们和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几十口人,坐车赶几十里山路,到一个偏远山村去祭奠先祖。小山村现在归属于这座滨江县城东部的平铺镇。自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出小镇直至今日的十多年里,这样浩大壮观的仪式从未间断过。
   我在小镇出生,读书,生活,直到十七岁外出求学继而工作,我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样飞离了生养我的巢穴。小镇为我的人生铺展了最初一段路轨,她是我的土壤和雨水,我像山坡上的一株山茶,汲甘饮露,与阳光拥抱,光合成绿意蓬勃的生命体。
   我在小镇的十七年奠定了我对“家乡”的全部认知。皖南丘陵地带,群山连绵不绝。这里的草木枯荣、四季轮转似乎与我每一岁的成长都有着神秘的关联。我无法不爱它们。我无法不爱那些绿油油的茶树,无法不爱初春的秧田、盛夏的荷塘、深秋的红叶和冬天的雪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附着了情感的因素被涵盖在“家乡”的范畴内。是的,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父亲的家乡,也是我爷爷的家乡。我无法否认,更不用怀疑,我们都是从家乡的怀抱中脱胎成形的孩子,她曾经的贫瘠偏僻和宁静清秀有着质朴动人的力量,以致多年后每每回首,都让我的双眼饱含泪水。
   先祖们的墓碑分散在小山村的几处山麓。四月的春山满目葳蕤,绿色像一块画布,点缀着灼目的映山红、铃铛一样轻婉的紫藤花和松树新长的松黄。我高祖父、曾祖父、我爷爷、我奶奶,他们静默着,与青山黄土为伴,直到地老天荒,永远永远。但此时,我愿意相信某种神秘的力量使我们之间有了无法言传的感应;我愿意想象他们已托四月明绿的青山,托林中轻柔的风儿,托此起彼伏声声滴落的鸟鸣,向我们传达着某种情感和讯息。尽管除了奶奶,我与他们从未谋面,但站在他们的墓碑前,凝重热切的情感似乎贯通了时光的隔膜,我知道那是血缘和亲情的力量。
   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张兴、张大祥、张家福。岁月是多么无情的一匹马,曾经的祖孙三代早已从时光长河中消逝无痕,连当年的幼孙、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也已逝去半个世纪之久。他们在墓碑上沉默着,曾经的乱世洪荒是苦难的根源,他们漂泊流浪,渐渐丢失了故土和家园。而今一百多年岁月更迭,我们远徙流离的家族密码,再也无从诉说,无从开启。
   如果说家族是一棵年轮繁复的树,那么这棵树在皖南的根始自于我的高祖张兴。清同治八年(1869),已成年的高祖与父兄同乡从湖北应山(今湖北广水)迁居到安徽宣城。他们在宣城胼手胝足生活了九年,直到九年后丧父,我年轻的高祖又与兄长张猛随母王氏一起,由宣城迁来皖南繁昌。宣城和繁昌都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庞大的家族根系远在湖北应山,家族的大树已在那里繁衍生息了五百年。
   山风略带微凉,我在高祖的墓碑前伫立良久,在心底想象着他的模样。关于这位远逝的亲人,没有只字留存。他留长辫穿破旧长衫吗?一定是这样,一定面容清癯,瘦弱疲惫。当年,刚刚经历丧父之痛远徙他乡时,生活已艰难到无法应对。“嗣因岁歉,远适江南”,于是只有流浪漂泊,只有像夜鸟投林,向有更多湖北同乡聚居的皖南投奔。
   在那之前,小镇平铺的居民十之八九是来自湖北的移民。小镇的移民史伴随着战争、鲜血和离乱,那是一部不忍回望的苦难史。多年后,我从地方史志查阅到的相关信息这样表述:
   清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沿江东下,沿新林平铺古驿道一线,与清军激战,鼓动本地青年踊跃参军。失败后,沿芜湖县石硊镇至南陵县家发镇一带居民遭清军斩杀殆尽。一时,五十里驿道人烟灭迹,土地荒芜。随后,李鸿章令迁移湖北、湖南、安庆等地百姓到江南开垦,插标为记。(《平铺文化志》)
   平铺小镇的第一批湖北移民就是从这次大规模的迁徙运动中产生的。那时,我湖北的族人们正守着故土过着敝帚自珍的生活,我刚刚降临人世的高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他不会知道当他长成如风少年,一份漂泊异乡的命运正潜伏在十多年后的人生路口,等待着他慢慢靠近。
   在不久后的同治年间,湖北应山等地因战争和瘟疫再次进行大规模移民。这段移民史,湖北《应山县志》有类似的记载:
   同治年间清军与太平军在江南苏、皖、赣激战数年,尸横遍野,加之瘟疫流行,几无人烟,两江总督曾国藩出告示招垦于楚豫,并在各县设“劝农局”,布告乡里。应山人闻讯,亦因战乱和饥荒,在家乡难以为继,便纷纷举家迁徙江南。(《应山县志》)
   战争使平铺小镇十室九空,使应山灾荒连年,政府从长远计,广调贫病交加的湖北移民填充江南不毛之地,筚路蓝缕,垦荒拓野,这是我先祖与乡人从湖北迁徙到皖南的原因。当年的迁徙大军遍布江南各地,咸丰年间迁徙的部分移民来到了小镇平铺,而同治年间的移民则散落在宣城、泾县、宁国、旌德等地,这批移民中有我的先祖一家,他们来到了宣城。这一年是同治八年(1869),我高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
   最初,尽管路途遥远,分置在各地的湖北同乡还互通有无,渴望慰藉,他们被迫远离家乡,饱尝了漂泊离乱之苦,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们也要抱团取暖。这也是我高祖一家离开湖北来到宣城后,继而从宣城投奔到平铺小镇的主观原因。
   清光绪四年(1878),与乡友团聚的信念,支撑着高祖与母兄再一次踏上了艰辛的迁徙之路。肩挑手提,风餐露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斗转星移,他们终于在皖南小镇的丘陵地带歇脚伫足,落户生根。然而这一次的意外迁徙,使那根连着故土已飘离得太远的风筝线,终于断裂,从此了无音讯。
   时光辚辚如走马,倏忽便是一百多年的岁月堆积。
  
   二、1917年的旧宗谱
   我曾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在小城的峨溪河畔看见了一位招魂的老妇。峨溪河是小城的一条内河,从城郊发源,优雅地流经城区再一路南下并入漳河。两岸有山有圩,错落有致,村庄淳朴,田地俨然。前些年为美化城市,城区沿河两侧进行了拓宽修整,开始新建生态湿地公园。
   暮色已深,一块尚未平整的土墩带着原始地貌的样子在河滩上作最后的坚守,看起来显得孤傲扎眼,它等待着推土机将它轰平。老妇站在土墩前,闭目颔首,右手在胸前不停地划圈,口中念念有词。也许在老妇看来,只有这块土墩才能找寻到从前熟悉的旧物情感,才能进行心灵的沟通与交流。
   已烧化的祭奠物在她脚旁腾起黑烟纸灰,像一群黑色蝴蝶。她的右手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划圈转动,她的语速也愈发急促,尽是一些呢喃之音。忽然,我在咒语般的念词中听到一句:魂兮归来!然后是不断地重复: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在招魂。这是当地村民信奉的神秘文化之一,只有亲人远逝他乡,他们才选择一个特别的日子,引导召唤亲人的亡灵回归故园。
   我想到了我的高祖。远离故土多年后,他在湖北老家的亲人有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召唤过他,对着苍茫远方,念过同样一句:魂兮归来!
   他也许无从得知,在他漂泊异乡的许多年里,从苦难线上挣扎过来的故乡亲人从未放弃过寻找,从未放弃过游子归来的信念,从未放弃过亲人团圆的渴盼。
   创修于民国六年(1917)的张氏宗谱已泛黄破损。从网络传来的图片中见到它时,已是2014年的春天,在先祖颠踬流离漂泊异乡一百四十多年后,我们这支在皖南生根的张氏后人也已认祖归宗。时光或许淡化了深切的思念,却无法抹平血脉的牵系,陌生又熟悉的亲人啊,尽管碎梦已无痕,团圆却来得那样神圣和激动人心。
   一页一页分开拍摄的旧宗谱在电脑屏幕上静静地呈现。我轻点鼠标,一页一页地细读。繁体竖排的毛笔小楷井然有序,可以想象修谱人彼时的郑重与庄肃。
   修谱人张光烈,号云谷,自署劫余老人,是与我高祖张兴同辈的兄弟。修谱的那一年是民国三年,他在湖北的某间小屋抄录搜集族人的信息时,远方的皖南小镇,我的高祖张兴已离世六年。他们彼此未知音讯,包括我的曾祖和年幼的祖父,他们不知道为修宗谱,湖北族人历尽艰辛四处寻访过亲人的消息;光烈先生也不知道在皖南某个偏僻小镇,有一支血脉至亲过着惨淡无着的生活。
   读宗谱序言,让我对光烈先生肃然起敬。这位前清秀才、曾任应山县小学校长和参议会议长的先祖,他有一份读书人赤诚高远的家国情怀。
   自中西交通民族之说输入,我国政治家莫不以民族主义为立国之要素,吾则谓欲集合民族为一大团体,必先集合家族为各小团体,盖家族者民族中之分子,分子不强健,团体未有能坚固者也……后人果能发挥而光大之,齐家治国之道悉在是矣。(张光烈《应山张氏宗谱·序》)
   近百年后,我隔着时光的长河对我的先祖光烈先生击掌微笑。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国的富强安定,哪有家的幸福团圆?我敬佩先祖的家国襟怀和目光长远。他应该温文儒雅,浑身散发着书香气韵和君子的坦荡风度,他是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的精神楷模。
   1917年之前的一段时日,张光烈开始谋划修谱,曾派族人赴安徽寻访失散亲人的下落。这是移民迁徙后的第一次寻亲,他们披星戴月草行露宿,从湖北到安徽,从宣城到泾县,在亲人散居的异乡,他们一次次问询,一次次在热泪奔涌中与亲人相认。但独独,他们找不到张兴一家。人在乱世如浮萍,战乱、饥馑和逃难,使人人自危,无暇他顾。这一家人的生死行踪,像断线风筝,再也无从追寻。
   当年,我高祖一家被迫离开湖北故乡时,亲人可曾送别?可曾千般叮咛万般难舍?生活的逼迫也许根本容不下感性和细腻,他们担起行李,挈妇携子,狠狠心便走出了故乡的视野。只是此一别栉风沐雨生死茫茫,故乡的亲人每每念及,一定会有骨肉离散的痛感经久不息,弥散在无数个相思夜。我相信,他们也曾在月明之夜或每个除夕,站在故乡的高岗或山丘,向四方祝祷远望,喃喃念过那句“魂兮归来!”
  
   三、乡音里浮现的故乡
   奶奶,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努力回忆您生前的一切。今天与往日不同,我在搜寻您与这个家族的所有关联。爷爷是什么模样?您从未对我描述过。您是个不善于描述的人。我只知道爷爷死于饥荒,那一年,父亲只有十四岁。全家人都吃不饱肚子,爷爷为了给全家省一口吃食,活活饿死了自己。
   从此,您带着八个孩子中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三个儿子,辛苦谋生。那些年月您有多苦?您极少说给我听,您是怕说出来再次刺痛自己?还是怕年幼的我会惊骇、会在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但我还是知道了一点,仅那一丁点就让我一想起来就要流泪,但我也不想再说,太沉重的东西还是不说为好。
   奶奶,我是最近才有了这些深切的感悟。我原以为,那个年代所遭遇的不幸几乎所有过来人都经历过,既然如此,那么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可是去年,湖北宗亲在得知我们的确切消息后第一次来皖南寻亲,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他们感慨万端地说:那些年月,离开老家流落在外,没有亲人在身边照应,你们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
   那一刻,我差一点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们”指的是您和我的先祖们,我忽然就感知了您的苦难,您的苦难有多深重啊奶奶!
   您虽然不是张氏后人,但也是湖北移民的后代。您出生的那一年是宣统三年(1911),也是我高祖张兴仙逝的同一年。您嫁给我爷爷,是否也因为同是湖北后裔所以才更亲切?我们每个人对骨子里的共同属性都有着潜移默化的认同感,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是。
   我一直好奇,您怎能一辈子都乡音不改?在听过湖北宗亲的方言后,我才得出您“乡音不改”的结论。我简直感觉,如果您在世,只要湖北宗亲们轻轻一唤,您就可以轻轻应答,就像家长呼唤走失的孩子,呼唤和应答如此水到渠成毫无阻滞,仿佛从未离散过,一直就在眼前。
   我小的时候,您就用这样的方言一遍遍呼唤过我。
   我有时偷偷溜出您的视线躲到隔壁二丫家玩耍,不出半小时,您总会站在门前的梨树下,焦急地喊:群子哎——,群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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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非常好的散文。作者通过五个篇段描写了张氏家族的复杂的历史。作者从奶奶的乡音不改入笔,到读解墓碑的亲人留存的文化,再从清末、民国到当代,以一种忧伤的笔调表达了先祖们悲情的历史;历经岁月,从平铺镇,到皖南、浙江,再至海外,一一解说,一一铺层,这些都充分说明了中国是一个注重血脉相连的民族国家。说白了,也就是“百年还乡”“百年须归根”“落叶归根”。想必绝大多数人都有过背景离乡的经历。异乡再好,不如故乡的亲人好。异乡再美,不如故乡的山水美。奶奶的乡音不改,是为了留存乡土的记忆、乡土的味道、乡土种种关联。祖先们在经历数年的背井离乡,历尽千山万水,最后还是要回归族谱、回归故土,这就是“百年还乡”。读者随着这篇文章跟着作者一步步走进对历史、对祖先、对血脉的追本遡源的探究之中,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显其中。作者文笔深厚,主题饱满,读来一缕乡愁一份追忆。佳作!编者倾情推荐阅读!【编辑: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29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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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        2016-06-28 18:36:37
  难得读到这么长的好散文。
   问好作者。祝安。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 楼        文友:向维鑫        2016-06-28 20:25:46
  满满的乡愁,感情丰富、文笔深厚。
在文学的海洋里我是一条小鱼,我要穿越在大海的每一个充满生命激荡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热血在流淌。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6-29 10:33:3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湘南一枝梅        2016-08-09 18:17:05
  世纪沧桑,百年乡愁,血浓于水的亲情,在作者优美而伤感的文字令人徐徐展开,令人喟叹不已。好文章。
我是一只快乐的候鸟,我用拍打日月并穿越闪电的翅膀,在万里长空尽情挥洒我飞翔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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