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坎坷，唯喜欢花。以前，经历各项运动，或上台挨批，遭众人唾骂，或被关禁闭，奉命写深刻检查，一俟完毕，她必跑到山上、公园，寻一丛野花，没有野花，修剪过的盆景也行，将头深埋其中。她要让自己的眼、鼻、口、耳、身、意，无不与花姿、花态、花语、花影、花息相对接。双目微闭，却毛孔洞开；四肢收紧，但身心舒展……
　　 有一次，她梦见自己从枝头坠下来。那时，她是一朵白色的五瓣李花，遇到一场狂风暴雨。她和同伴们一起，都在酝酿果实。风雨铁掌所过之处，似锦繁花化作缤纷落英。在坠下枝头的一刹那，她用意念留下了一枚果实。
　　 第二天，她依然做着同一个梦。只不过，自己由素净的李花变成了浓艳的桃花。当时，她被自己的颜色震住了：不可能有这么美！她想。在梦中，成为桃花的事实让她久久地陶醉。然而，她并没有在枝头呆多久，风雨就裹挟着她，溷迹风尘。不过，她已没有昨晚梦中的惊慌，也没来得及用意念再留下一枚果实。这都没什么遗憾的，她心里一派空灵，空灵中别具一种华美。她全然接受了桃花向她演绎的生命的灿烂与高贵，她也明白自己的土木形骸里，已有一朵盛开的桃花，她绝不会让它再遭受风雨的摧折。
　　 醒来，她告诉丈夫这两天的梦。丈夫笑着说，看来你花心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抱住多年来共渡患难的伴侣，轻轻地说，是的，我就是你的一颗花心。我们自成繁花。
　　 她身形未改，却气质大变。以前，是在受到屈辱与迫害之后，去花地徜徉，寻找芬芳的慰藉。而今，她触目皆花。困挫与喜悦，均能在她胸中弥散独有的芳菲。她不算漂亮，也从不追求漂亮；不显年轻，也从不故作年轻。这些年来，她唯一做到的一件事，就是让一条花的溪流，静静地潺湲于体内。这条花溪和外面的溪流不一样，它有着超越地心引力的魔力，它竟然不是向下流淌，而是向上回溯——不断地回溯。在她日渐沧桑的容颜后面，开始涌动着童真的浪花，一朵接一朵，栽种在岁月浩茫的海面上。对于岁月来说，它们有如泡沫，须臾即逝；对于她来说，它们就是神灵，永驻心田。
　　 后来，人与人之间的倾轧不再以运动的形式出现。日子看上去回归了常态。早已告别青春的她，在自家屋顶上营造出一个百花园。富丽的牡丹、娇媚的芍药、活泼的海棠、聪慧的凌霄花，更有一年四季的时令菜花：辣椒、茄子、韭菜、苦瓜、西红柿，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她不存偏爱，没有私念，只有一颗童心摇曳，一份童趣盎然。她一点也不在乎青春逝去，一点也不在乎容颜渐老。群芳映空，韶华如簇，她天天开心如稚子。
　　 她曾在梦中用意念留下的那枚果实，成了她的独子。他像李花一般朴实、雅洁，不经意间便长大成人、立业成家。她的孙女儿艳若桃花，她被女婴的颜色震住了：怎么可能这么美！她久久地凝望着，陶醉其中。
　　 屋顶花园的花开得很好，蓬勃而不杂乱。有朋友慕名前来观赏，她不允许大声喧哗，不允许指指戳戳。她说，那样花儿们会生气的！她每天和孙女儿一起，清早上楼顶去接太阳，看朝暾出岫；黄昏去楼顶送太阳，望落日熔金……这种仪式让人超凡脱俗，让世界隆重壮美。
　　 她抱起孙女儿，感觉孙女儿就是自己的花心。她抱着孙女儿站在城市的屋顶，感觉她们就是这座城市的花心，是整个宇宙的花心。无论城市如何发展，宇宙如何变迁，心是不会变的。
　　 突然，她噔噔噔回到屋里，对正在看报的老伴说：“我要画画！”年轻时她曾学过绘画，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画具都被抄走，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会与绘画绝缘了。儿子立即带她去新华书店，买齐宣纸、水彩、毛笔等画具。她铺开纸，做了一次吞吐古今、挪移乾坤的深呼吸，然后，落下第一笔。
　　 那一笔落下去，自动洇开，成一片花瓣的形状。她会心一笑，豁然贯通。几十年来，她遇见的第一朵花、她置身的最初的花丛、她栽种的每一盆植物，乃至她目睹过的所有落英，无不以单纯而清晰的姿态，跃入她的脑海，并一一呈现于毫端。无数熟悉的花瓣，纷纷从幽冥处、高远处、湫隘处、明丽处聚拢过来，组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花。而落在花蕊的水彩，不觉间被点染成孙女儿的头像。她觉得很好玩，又俏皮地把自己给加了进去……
　　 70岁那天，这座城市为她举办第一次画展。主办方请她亲自为画展命名。她理了理衣襟，拈起笔，工工整整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然后站起来，面对周围鼓掌的人群，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