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亮终于走了。夜晚的房间显出少有的宽敞，我在阁楼的一隅打开了电脑，这是属于我的世界。一群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柜里静静地守着我，推开天窗便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觉。今夜感到沉闷，天刚刚擦黑,云就像一千只怪兽在空中左奔右突地集结，空中挥舞起一道道闪光的皮鞭，之后远处传来无数巨石滚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感觉枣子一样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狂风带着那些枣子砸得窗外那棵杨树半天直不起腰来。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我不敢继续在电脑上打字，连忙关了屋里的灯，独自站在窗前。窗外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好像妖魔鬼怪降临小城一般。
　　 就在今天上午，齐亮握着绿色的本本，在民政局碧绿的花坛边喊着我的名字：琴，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受够了这种沉闷如铁桶一样的日子，憧憬徐志摩和林徽因那样浪漫诗意、心心相印的爱情。当我一遍一遍看着《人间四月天》，为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热泪纷飞，我对自己的婚姻后悔过一千次。齐亮是一名厨师，我们已经生活了近一百年了，日子像一盘不加任何调料任何青菜的面条一样，没有色彩没有滋味，无聊地在筷子上乱晃。我再也而无法容忍齐亮的平庸，看见他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而是伙夫的形象就痛不欲生，除了下厨房，看谍战片，就剩下一堆肥肉了。烦！烦！
　　 真要感谢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在我苦心经营自己长生不老、长命百岁的时候，我的闺蜜阿莲带来一款高科技产品“返老还童美容美体乳液”，用了还不到一个月，已经一百六十二岁了的我，重新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二十二岁的自己。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可是齐亮的综合素质还是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离婚！我痛下了八百次的决心今天终于实现了。不管他死缠还是乱打，现在终于解脱了。
　　 此时雨疯狂地扫射了一阵后，像一个神经错乱的病人打了镇静剂突然安静下来，只是撤退之前不甘心地把零星的枣子愤然打在凌乱的梧桐叶子上。我坚信这是新一代气象机器人对恶劣天气的人工干预。二十二世纪科学技术渗透到各个领域，气象环境和生态环境全部在人的控制中，人工造雾、人工降雪、人工造风。气象机器人随时处理雾霾、雷电和极寒天气。一场激战后，空气里残存着清新的硝烟的味道。我推开窗子，轻轻地吸了一口，准备续写那个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黎明雾雨》。
　　 “琴小姐，我能帮您什么吗？”这个声音把我吓得不轻。我回过头，看到阁楼的书柜旁边晃动着一个黑影。我想起来了，因为第一季度业绩突出，今天公司给我配置了一台私人ADvancedRobot，就是高级机器人，算是一种奖励吧！我开车把他带回来，还不太熟悉他的性能。
　　 机器人这么体贴，我轻轻地笑了：“你能帮我什么？以为我半夜需要你服务吗？”不过是靠一些编程语言和编程方式代替人工的聪明的傻瓜而已。能干什么？
　　 “我是刚研发出厂的高级机器人，除了普通机器人的一些功能外，我有个主要功能叫心灵知音。我们能够自动感知主人的情感需要，交流直达主人的心底。如果和人类的心灵能够产生共鸣，人类就能触摸到我们的身体的温度。如果您需要，我现在就能自动进入角色，不仅可以和你心灵相通，还可以维护你的隐私。”
　　 我突然有了兴趣。和齐亮的结合除了柴米油盐，彼此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心与心好像被一片森林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坐在你对面，你却听不懂我说什么。这正是我的痛苦所在呀。人不能为物质所累，不能像动物一样满足一日三餐。没有物质，人不能生存；没有精神，人不成其为人。我听着机器人的话半信半疑地走近他，看到功能键下面真的有个“心”形图标，轻轻按了一下遥控器，它立刻笑了。我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POPO。POPO身高一米五八，有趣的它还有一双大眼睛，还是双眼皮，厚厚的嘴唇，体型较瘦。不像齐亮在后厨混得肥头大耳的。这个高科技产品挺会揣摩主人心思，像为我量身定制的一样。呵呵。一辈子听过水下机器人、娱乐机器人、医用机器人啥的，尽管机器人的制造推陈出新，仿真技术也日臻完善，这个心灵知音机器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谢谢公司的领导。
　　 “琴小姐，我可以做您的心灵知音，陪你走过一段寂寞的路。”POPO的嗓音很好听，是干干净净的男中音。
　　 “可是我讨厌你身上的金属构件和高分子有机材料……”
　　 “不要担心，琴小姐，只要我们能够与人类心灵相通，那些材料就会变得有温度有湿度有弹性，我们的表皮就像人的肌肤一样富有质感。我们会流泪会叹息，人类所有的情感表达方式我们都具有。”POPO还没有等我说话，就消除了我的顾虑。
　　 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乔一凡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曾经那么挚爱文学，一起抒写情诗，度过了美如桃花的初恋，并发誓要做中国的泰戈尔。因为家庭的变故，乔一凡没有考上大学。有的爱坚守不住，放手何其难，白玉兰树下洒下了我们绵绵如江水的眼泪。后来我来到城市，他像一颗遗落在家乡的种子失去了联系。我只记得他穿着黄色的衣服，骑着了一辆震天响的摩托车，穿梭在大街小巷……齐亮从不看书，他的世界除了吃饭和睡觉、玩牌和看谍战片，就剩下数钱了。无数次离婚的决心都被可爱的儿女打散了，为了孩子我坚守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天。
　　 我的思绪扯了很远，丢在寂寥的深不见底的夜空里。
　　 POPO很快洞察了我的心思，它走近我放低了声音说：“琴小姐，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做一项工作，需要你给我定制一套黄色的衣服，我也可以走出去，像你们人类一样从事社会活动。”我绝对相信POPO的话，二十二纪是传感器发生变革的时代，碳纤维增强材料的出现，基本上改变了机器人的编程以及控制系统的设计，机器人的弹性臂伸缩自如，他们完全可以走向社会，替代人类从事一些活动。维修家用电器，对于POPO就是小菜一碟。POPO不想开车，我想起了楼下的旧仓库里有一辆上世纪的电摩，只是蒙上一层尘土，一只反光镜都掉了。这些对POPO都不是问题，它输入接口，通过检测系统全部找到了答案，不一会对着我打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第二天雨后的清晨，眼睛睁开的时候，我忘记昨天上午的不快。POPO已经做好了我爱吃的豆花和面包，一一放在餐桌上。原来一大早它已经发布了一系列广告，现在有三个客户等着它。
　　 “琴小姐，你慢慢吃，我走了。”POPO轻轻带上门，小小的阁楼里温情肆意，我轻笑嫣然，拉开了窗帘。太阳柔弱而温和，像初恋的味道。
　　 洗漱完毕，我坐在桌前一边享受这份惬意的早餐，一边构思我的长篇小说。这样的时光属于自己，我兴奋无比。
　　 突然听到一串手机铃声，滑开手机是齐亮，我果断地挂掉，他固执地又打过来，如此几番，接通了，我对着他不客气地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吃什么与你无关，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打扰我！”
　　 美好的心情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我推开吃剩了一半的早餐，烦躁地坐在电脑前。手机又响起来，我拒而不接。手机一直响，我拿起来决定将可恶的齐亮拉入黑名单，才看到是机器人POPO发来的信息。
　　 “琴小姐，我现在在路上。你现在应该站起来活动一下，以免您的颈椎病复发。”好贴心！
　　 “琴小姐，我今天很难过。一只小鸟被一辆汽车撞到地上。我来不及刹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POPO除了能代替人工劳动，竟然还有一个大悲悯的情怀，我的心一下被触动了。我一直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只有对社会对人性有着大悲悯的情怀，他的作品才能真实反映现实生活。我在桌前敲打我的文字，心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甜甜的期待。
　　 今天POPO一共做了三个业务，像一个称职的高级修理工。我不能把它当做简单的机器了。他把自己的身体与空调和冰箱连接，就像万能表一样准确测出机器的故障，用比人工更加快捷的技术和较低的费用赢得客户的赞许。中午的时候，他还能回来为我做了好吃的辣味鸭脖和北方面食。我对这个机器人有了好感。
　　 傍晚时光，我倚窗而坐，长篇小说的写作遇到了瓶颈。我写不下去了，需要放一放。POPO辛苦劳作一天，我打来一盆水，准备给POPO维护和保养一下。POPO说话了：“琴小姐，我们虽然具有人类的很多性能，但是你不可以给我洗澡。不然我的神经系统和很多程序就会紊乱。我有体表自洁功能，完全能够自己清除。你今天不想写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阅读。”
　　 POPO说完这段话我就惊呆了，机器人还能陪我阅读？多么新奇的事。都说作家是孤独的，有一个人陪伴自己阅读和写作，是多么奢侈的事情，我幻想了数十年呢。不过，POPO的系统里一定安装了阅读软件，想到这里我立即泄气了。
　　 “琴小姐，尽管我的系统可能安装了书库软件，但是我可以陪你慢慢阅读，甚至可以和你写感受，写评论，对书中的人物进行交流。”我顺手拿起一本《平凡的世界》，在很久以前的二十世纪，他曾经感动了几代人，也是从年轻时我就钟爱的一套书，在我创作灵感枯竭的时候，我常常捧着他。一连几天POPO白天出去给客户修理电器，晚上安静地阅读电子书。我倚窗而坐，阅读我的纸质小说。我的意识里还很传统，觉得电子版没有纸质的耐看。POPO看得很快，常常在前面的章节等我，然后利用空闲的时间和我沟通。
　　 POPO：第一章就写一餐午餐。出场人物也就三个，孙少平、郝红梅，还有一个没名字的值日女生。
　　 POPO：花这么多笔墨，全部是交代作品时代背景
　　 琴：现在故事慢慢铺开，我已经被感动着
　　 POPO：作品没有一开始就抓人眼球的效果。但是像一幕大电影的开场镜头，从大场景慢慢将镜头拉到小环境，最后聚焦到人物上。主人公腋下夹着一只饭盆，从寒风中走来了……
　　 琴：在黄土高原的惊蛰时节，小雨夹着飞雪，县立高中的食堂，孙少平细腻的肖像描写和动作描写让我记忆深刻，好像站在面前一样。
　　 琴：他不是先声夺人，而是徐徐铺开，从苍凉的背景中出现了人物。
　　 POPO：这个午餐，用了整整一章。笔法真的细腻……
　　 这本书我看了几十年，一直期待有个人和我一起分享书中的故事情节和作者的艺术构思，POPO阅读过程不断和我做着交流，他有学习能力、阅读能力和分析能力，当我为田晓霞的牺牲而惋惜的时候。POPO说这是艺术构思，如果田晓霞不牺牲，就会安排孙少平牺牲，这就是令人震撼的地方，是作品的艺术性的体现。我立即点头称赞。这个机器人给我意想不到的感动，如果他早诞生一百年，该有多好！唉！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了POPO。这个念头一冒出，我就轻轻地摇摇了头。他再好充其量也是机器人，我清楚的很。
　　 那天POPO的业务不多，我也是百无聊赖。征得POPO的同意，我阅览了机器人所有的记录，想看看他出厂的时间和其他的性能。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研究他。使我意外的是看到了POPO和几个女人的合照。尽管我清楚他仅仅是一台机器，可是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不快。中饭POPO做了可口的北方水饺，我一口也不想吃，在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站起来愤怒地说：“你是所有人的心灵知音啊！我还以为你是新产品。”
　　 POPO的双眼皮瞪得很圆，他似乎听不懂我说什么。我把那些记录翻出来一一拿给他看，并表示我不能接受有情感历史的心灵知音。
　　 POPO沉默了半天才说：“我出厂的时候，厂里的女工觉得我是新产品，仿真效果不错，争着和我合影。才留下了这些记录。”
　　 “我要退货！我不能容忍我的机器人和其他女人合影。”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惊呆了，我觉得自己非常可笑，跟一个机器较真。
　　 “琴，你吃醋，一定是爱上我了。”
　　 “我今天就要退掉你。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爱上你。”我的虚荣心在一个机器面前也是展露无遗。
　　 我转身就倒在床上，盖着被子，任凭POPO几次喊我，我就是不理睬。
　　 “如果你是这样的主人，那我就要重新定义你的气度，确定能不能和你这样的人心灵相通。”
　　 “你定义我？”
　　 “我定义你。心灵知音是为高智商高情商的人研制的一种新产品。不过出厂的时候和几个女工的合影，主人小题大做，把前面所有的默契都抹杀了。”
　　 通过一夜的反思，回想和POPO走过的这段时光，他体贴周到、想我所想，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我觉得自己，不！人类真的有时候不及一台机器大度。因为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耿耿于怀。
　　 POPO很快观察到我的内心活动，诚恳地说：“琴，你写几个规矩，我严格遵守。”
　　 我懂得就坡下驴的道理，开玩笑地说：“不许和女性合影。不许和女性肢体接触。不许和女性语言暧昧。”
　　 日子一直这样有滋有味地过着，生活不再像一盆白花花的面条，彷佛变成一桌滋味绵长、余香绕梁的大餐。其间齐亮一直骚扰不断，我简直要拨打“110”报警电话了。想想他也就是问问我喝水了没有，睡好了没有这样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废话，我只好忍住了。我讨厌这种不是吃就是睡的所谓关怀，却从不用心去研究别人到底需要的是什么。跟齐亮在一起的日子不堪回首，我们从不过什么节日，齐亮说想吃就吃，想穿就穿，银行卡在你手上，搞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干啥！我都恨死他了，糊里糊涂生活了一百多年，连一朵玫瑰花都没有看到。不说没有花香，简直就像一杯隔夜的白开水一样，我早已经对所有的节日麻木了。可是那天早晨我被一阵浓浓的花香叫醒了，POPO在我的枕边放了一束玫瑰花，粉色的卡片上写着：琴：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