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如涛，雨如瀑，天地间弥塞成混沌蒙蒙的一团。窗外，雨点敲打桐叶密集之声，像狂奔的马群蹄音；窗内，拐杖在地面上撞出咚咚之声，像沉闷的单调鼓音。这两种声音和在一起，那么让人胆颤心惊！李强听得连头发都发麻了。他身姿弯曲，蹭得地皮咝咝作响的脚步显得艰难而迟钝，挣扎着走到房门口等待迟归的她。
　　 去年夏末，一个暴雨狂作的下午，山洪突来，李强把三十二名学生从教室一个一个送出后，自己却被山体滑坡滚落的一块石头压断了左腿。从此，那潇洒的走姿，那铿锵有力的步伐，那足球场洒脱奔跑的身影，那能射出漂亮的香蕉球的一条腿，便永远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个时候，她正在外地实习，按计划半年以后才回来，他们曾约定每周通一次电话。事件之后，她每周给他打电话，而他却一直不接电话，只重复回复一条短信：好好实习。以前，李强常和她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嬉笑追逐，她跑累了，李强就背着她走。“梅子，我背你一辈子！”暗蓝色的夜风吹得山坡上山花欢快地笑着，李强背着她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你背我一辈子，不许反悔哦！”她把嘴贴在李强的耳边，亲呢地说。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留着他们很甜很脆的笑声。满天星光，峰峦于银辉中对峙，都做了他们的背景。可现在，李强的心头浮上一丝丝淡淡的凄凉。
　　 出院以后，李强把自己囚在屋子里，不停地用风琴弹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弹累了，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放声大哭。
　　 是那场暴雨夺走了李强的一条腿，也是那场暴雨扑灭了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李强用一条年青健壮的腿换来了三十二个正在开花的生命，而残疾又一下子把他推入到一个黑暗的无底幽谷。那个走起路来双腿潇洒的他，突然间变成了靠拐杖才能迈出方寸之步的一条腿的跛子！李强绝望了，《命运交响曲》在他的灵魂中再也撞不出理想的火花，这样靠别人搀扶着活一辈子，倒不如早早结束痛快。他一次一次地做着决定，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丝眷恋，就是再见一次她。
　　 宿舍门被推开了，李强听到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自己走来。尽管脚步不同于以往的细碎声，但他还是听出是她，是自己渴望的梅子回来了，他期待的心猛地颤悸了。他没有抬头，强装镇静地依旧弹着风琴。
　　 “你哑啦？怎么不给我回电话？分别仅半年，你就……”她有些诧异，诧异中又有几分生气，一边质问着，一边伸过手在李强的背上愠怒地捶打着。
　　 李强等她捶打结束后，转过身踉跄着站起来，却不小心栽进她的怀中，碰倒了靠在椅子上的拐杖。她一下子看到了他裹满绷带的左腿，她惊呆了，这是他么？这是那条健美洒脱的腿么？许久，她才搂紧他发疯地喊道：“强！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呀……”李强如一个木桩呆呆地站在她的怀中，任她伤心地哭嚷。
　　 李强很清楚，支撑他走过来的不正是她么，他希望她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即使在最淡漠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会活生生地走进他的梦境。最能给他力量的，不正是她的笑声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么？
　　 李强曾有一个丰富的音乐世界：球场上的阵阵喝彩，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伴着手风琴的高亢明亮的歌声，以及潺潺的流水、婉转的鸟鸣。在这个音响世界里，她的喁语，她的笑音，她的脚步声，是一章甜美的回荡不息的交响组曲。这章交响组曲呵，给他的生命中注入了多少激昂和欢乐！如今，他还能找回那优美的交响曲么?
　　 腿没有了，生命还有吗？李强渴望，渴望从这蹭得地皮咝咝作响的脚步声中走出节奏明快的生命之音……
　　
　　 二
　　 下班后，梅子没有马上去学校照料李强，她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在桌前沉思，间或一声轻轻的叹息。半年来，她吃了不少苦，爱的重荷使她秀美的容颜变得憔悴而苍老。
　　 命运怎么就轻而易举地给她安排了这样一条曲折的人生之路呢？自己玫瑰色的少女梦幻，被那场该死的暴雨无情地冲走了。那时，李强的不幸使她多么悲伤啊！她几乎绝望了，精心编织过无数次的美好憧憬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和李强在一起时，她忍了心底的痛楚和他的冷漠，用爱去温暖他那颗僵冷的心，用笑声去晴朗他那一片浓云密布的天空。然而，当她独自一人时，她才发现她的心原来也很孱弱，她的精神也快垮下去了。
　　 半年前以全优结束实习以后，自己有了更好的发展平台，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洒满阳光的辉煌大道，她高兴地急冲冲跑回来，她要和李强一起分享一起庆祝，然而，等他走到李强身边时，就如冬天听到春雷的震鸣。她跑到山坡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哭着，喊着，笑着，那个承诺要背她一辈子的李强，现在不但背不了她，还要她扶持、搀携。她迷茫困惑，心境也如爬山一般，艰难得跋涉了很久。
　　 “上帝呀，我是你的孩子……”她对着天地大喊，天地给她一个冷森森的笑。
　　 李强自幼没了父母，靠姐姐一手带大。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不能撇下他，他需要她的照料，需要她的爱。
　　 犹豫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她去了离李强的学校只有半里路远的一个乡办厂。当她把文凭寄到厂长手里时，厂子腾地从椅子站起来，满眼疑惑地盯了她好长时间。
　　 厂长被她的精神感动了，拍着她的肩膀激动地说：“姑娘呵，你做得很对！勇敢地走你认准的路吧，我理解你，也支持你！”
　　 一个财经学校的高才生，一个前程辉煌的年青姑娘，自愿去一个很不景气的乡办企业，人们的困惑、新单位条件的简陋，都没能冷却她的一颗热情的心。她情愿为心上人付出一切，情愿为他一辈子吃苦受累。然而，现在想起来，她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仅仅是凭着一股热情。她抛弃更好的发展平台，抛弃了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的舒适的生活。她为的什么？仅仅是为了李强么？为了爱么？
　　 原本美好的人生，就因那场雨划上了句号。她盯着窗外的大雨，睫毛剪着泪花。她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还会有更多的苦难和伤痛等着他，但人生的花朵既然选择了在阳光之外开放，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她要学会在伤痛中触摸生活的甘甜。
　　
　　
　　 三
　　 云散雨霁，青山如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上的玻璃，给睡梦中梅子镀了层轻柔的光泽，使她原本清丽的容颜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的眉头微锁，一缕刘海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看上去有些疲惫、憔悴，光洁的眼角已经浮起几丝细细的鱼尾纹。
　　 李强痛惜地盯着这张脸看着，她咂咂嘴忽然笑了，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半年来，她用这样的笑容一点点地积蓄了他对生活的热望，用这笑容把他的冬天弥漫成芬芳。
　　 每天早上李强都要在她的照顾下，起床，洗涮，吃饭，今天，李强要试着自己做这些。
　　 李强拄着拐仗缓慢地吃力地走在房间里，一屋子的山花，是三十二名学生在后山上给他采的，每束山花上都插着一个纸条：
　　 “老师，我们爱你！”
　　 “老师，我们愿做您的腿！”
　　 “老师，我们是您的孩子！”
　　 ……
　　 李强看着这些热烈的山花，看着她睡梦中的笑，愧疚的泪水滚落下来，今天的泪水，实实在在地有了份量。他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他拥有她的爱，拥有三十二个学生的爱，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坚强呢？没有了腿，可他依旧有年青的头颅，有朝气蓬勃的心。
　　 “走不动，我就爬！”一个声音在李强的头顶飞奔。
　　 生命是脆弱的，生命也是顽强的。就像山坡上的一粒草籽，只要有一缕春风，只要有容身处，哪怕是绝壁石缝，狂风暴雨中，也能盎然成一片生机。
　　 “李强，教育局给你联系接假肢的时间定在下周二了，你做好准备。”校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
　　 “……”李强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局里知道你的经济情况，已组织全系统教职工给你捐款。”校长深情地拍着他的肩膀。
　　 望着校长离开的背影，有一样东西在李强心中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动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有这么多爱和情走在他的左边和右边，即使一只脚踏着荆棘，也得踩出铿锵的声音。
　　 这时，孩子们走进校园的嬉闹声隐隐传来，那么的喜悦欢快，那么的无拘无束，连夏日的晨光都染得有了几分欢畅。
　　 多半年了，李强没有上过几节课，他从今天要给孩子们好好上课，给孩子们教弹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李强做好了早点，叫醒了她，随后随着早操的学生向操场走出。
　　 咚！咚！咚！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让人亢奋，仿佛进入了壮烈的音乐之境，就连树叶上的露珠都喜悦地颤动着，李强的心情也磅礴了，经历了暴雨的生命更蓬勃！
　　 咚！咚！咚！李强的生命之音，又从脚下响起！
　　 生命之强劲之曲呵，是激昂和不屈！而爱就是这旋律中最响亮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