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戏(同题征文·小说)
一
水牵着月的手向前走。
两个身体之间隔了一段距离。灯影朦胧,他们的手臂被拉得很开,中间仿佛隔着一截红红的喜绸。
走着走着,月就不走了,扯着水的手,身子往后倒。水好奇地回过头,笑嘻嘻地问:“咋了?是不是累了?累了咱就打个车!”
“切!”月说,“不累,还有口气呐!”
水噗嗤一声笑了。眼神亮亮的,黏黏的。他不吭声,盯着月的脸上下左右地看。月被他盯得有些毛楞,有些愠怒,便扔了他的手,转身就走。水一看月真恼了,忙着上前去追,笨手笨脚地,却踩到了月的脚后跟,把月的鞋子踩掉了,害得月差点跌倒。月越发恼了,骂一句:“见过笨的,没见过比猪还笨的!”恨恨地弯腰提上鞋,再不说话,走得飞快。
月一生气,水的心就乱。麻一样,扯也扯不开。跟在月身后,他一迭声地问:“咋了嘛,咋了嘛,刚还欢天喜地的,这一会就翻天。晴一会儿,雨一会儿的,别戏弄人好不好?”
“嫌我戏弄你,那你走啊,咱们各走各的,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又说这混账话!”
“不爱听就走啊。”
“你让我走,我就偏不走,一辈子赖着你了。”
“你赖你赖,我又不是你的谁,你赖得着嘛!”
月这话,冷冰冰的,像是动了真格。水仿佛被看不见的刀捅了一下,心痛得窒息,怔在当地。
月走着走着,感觉身后忽然安静下来,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到月光从水的头顶倾倒下来,将水泼得湿淋淋的。水没有躲,也没有藏,只是站在那里,轻飘飘的,像是一个没有分量的鬼。月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想去哄哄他,心里却也别着一股说不清的劲儿,索性转过身去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想:散了就散了吧,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只是,这样一想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痛起来。
这次,水真的没有去追月,痴呆呆地站在月亮地里,看着月有山有水的身子晃啊晃,一直晃到月光深处去,再也看不见。
二
月回到家,打开门,是一屋子沉闷的空气。她脱下外套,走进厨房。厨房里干干净净,老公应该是出去玩了一天,根本就没在家吃过饭。她轻轻叹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进了卧室。卧室里的窗帘拉着,床上被褥凌乱,一只臭袜子在枕头边上探头探脑,一条黑色的男士内裤大模大样地睡在电脑桌上,顺便把一盒面巾纸挤到了地面上。原先放面巾纸的地方,一堆瓜子皮从上而下铺展开来,成群结队在地面上爬行。
月看着,心里愁肠百结,却懒得说话,只是叹口气。她也不想收拾,将水一饮而尽,跳上床,划拉开一个窝,把自己埋进去。
刚一躺下,水痴呆呆的模样就站在她眼前了。那双亮亮的,黏黏的眼睛看着她,满是忧郁。这忧郁,像海一样,能淹死人,淹得月喘不上气。
月的心又软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很奇怪水的电话竟然没有跟过来。正在想着,手机真就响起来。
“月,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啥话?”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一天要说成百上千句话,哪能一句一句都记得?”
“你咋那么心狠?说话像刀子,一刀一刀戳死人!”
月忽然沉默下来,心说:戳你的时候,我的心就不疼么?
月不说话,水越发着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月,我得跟你在一起。我们一起走吧,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属于咱们俩的日子。”
这些话太像台词,月一下子从忧伤中挣出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哥,你背台词吧?咱们俩?你的父母孩子,我的父母孩子,都不要了?可能吗?”
扔下手机,月感觉空气更加凝重,她打开了窗户。
三
加工车间的活,累、枯燥,还得经常受班长和各级领导们的闲气。两班倒,一上就是十二个小时,把人的心血都熬得凝滞了。有些人进来,有些人离开,人员如流动的水不断更换着。留下的人,都有着各种难以言说的原因。生活太累,工作太累,大家都在尝试着寻找一种纾解的方式。
不知从何时起,车间的男女就默契地形成了一种结对子的风气。差不多的女工,都有一个男同事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了这种或真或假的寄托,许多人还真就看起来变得快乐许多。不过,大多数人,都是上班时嘻嘻哈哈闹闹,下班后一拍两散。也有个别动了感情的,将这些暧昧的东西延续到工作以外。如同方毅和小回,好着好着,就相约着一起私奔了。大家见怪不怪,对这种现象都心照不宣,倒也不去互相嘲讽和告密。
月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她认为,人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自己感觉好就行。一辈子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啥都顾忌,还用活吗?月虽然看得惯,却不屑于同流合污。
这些日子,厂里新接了一批任务,时间紧,质量要求严格。几天的紧赶慢赶,累得月都瘦了一圈。人家都有人帮忙,好男工都有自己的归属,小忙大忙都没有帮月的,偏偏那个马玉兰还不时找点事儿。不是把她用得好好的车子强行拖走,就是将自己干坏的件偷偷塞过来。月几次想骂她,看到她牛犊般滚圆壮硕的身体,又不得不把那些话咽下去。
月知道,马玉兰喜欢水。这个牛犊子一般的人儿,一看到水,骨头就酥软如泥。似乎站也站不稳了,总是要依着车床或者一面墙,才可以扭腰甩胯地跟水撒娇:“水,你帮俺磨个钻头呗?”
“水,俺带了水蜜桃,放在你床子上了。”
大家一听,齐齐起哄:“人家水才不要吃那个水蜜桃,要吃你身上的。”
那马玉兰也不羞臊,利落地接过来,说:“吃就吃呗,俺们愿意,你们管不着!”
大家哈哈笑着一齐看向水,想看他的反应。结果一向喜欢笑闹的水只是冷冷地回一句:“把你们吃饱了撑的!”然后转身就走。每逢这个时候,马玉兰的脸上都会轻轻地抖一下。大家都看到了,月也看到了,但大家都不说。马玉兰也不说话,弯腰拎起活,扭着肥大的屁股走向自己的车床。
四
车间里忙成一团。月手里的活快完了,想再去拉点。一回头,发现车子没了,自己的活横七竖八被扔在地上。她皱着眉,向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车子无声无息跑马玉兰那里去了。她知道是马玉兰在捣乱,却不敢直接去要。她犹豫一下,看看四周确实没有车子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拉。
马玉兰说:“我还用着呢。”
月说:“本来就是我用的。”
马玉兰说:“你用的?车子是你家的?”
月说:“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
马玉兰说:“我不管,现在在我这里,就是我家的。”
月也来气了,说:“你真霸道。”
马玉兰便抬起下巴,俯视月:“霸道咋滴,你管得着吗?”
马玉兰浑身的肌肉块将蓝色的工作服撑得硬梆梆的,月从那些肌肉里看出了威胁的意味。她想走,却又不甘心。气鼓鼓地站在马玉兰身旁,看着她装活、卸活,足有五分钟。月不吭声,马玉兰也若无其事。那一刻,辞职的想法再次从月心里跳出来。同时跳出来的,还有老公那颓废迷瞪的脸和捉襟见肘的日子。她感觉自己落进了暗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最终,她放弃了,轻轻叹口气,走向水。
水说:“空着手来拿活?”
月说:“车子给马玉兰占了。”
水看了月一眼:“你咋那么老实?”
月嘟起嘴巴:“我打不过她。”
水瞪着亮晶晶,黏糊糊的眼睛看着月,足有三分钟,然后哈哈大笑。说:“小可怜儿,你打不过,我帮你打。”
月没有接茬,只是出神地望着水的胳膊。他打马玉兰应该不废吹灰之力。看看他胳膊上的肌肉块,圆溜溜的,像一个个小老鼠。随着上活卸活的动作一鼓一鼓,仿佛要炸开般。月感觉,那里面有种神秘原始的力量即将喷发出来。她的脸不知不觉间,红了。
那天,月没有去找马玉兰,水也没有,水给月把活一拨一拨送过去了。当水叮铃当啷拎着活,月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嘻嘻哈哈经过马玉兰身边的时候,马玉兰没有看他们,但月感觉马玉兰的后背都在收紧,并且生出了眼睛。
五
那日之后,月变得娇贵起来。水给她磨钻头,送活,中午两个人还时常一起吃工作餐。他们越腻歪,马玉兰的脸色越阴沉,看月时,眼神里揣了刀子。月不敢与她对视,只能尽量装不在乎。
月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水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总有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在燃烧。月想阻止,却不知从哪里开始。她既喜欢这种燃烧,又有些隐约的忐忑不安。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月疲惫地回到家。
老公不在家,又是一屋子的狼藉。月狠狠叹气,骂声:“总是这样,要乱到哪一天才好?哪里还有家的样子?”便开始收拾。刚收拾了一会儿,街门响了。月没稀得管,自顾自地忙活,却被丈夫从背后拦腰抱住。月被迫转过身子,浓烈的酒味马上淹没了她,月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丈夫也不说话,上来就撕扯她的裤子。月突然感觉没来由地委屈,拼命挣脱开,跑到院子里干呕起来。她听到屋里的丈夫在大声地咒骂,骂些什么也听不清,嘴巴里像含了石头。
月憋屈得想要大喊大叫。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水的信息:小可怜儿,累了吧,记得早点休息。月的眼泪涌出来,迅速回复了一条:等我,我去找你。
手机发出的蓝色荧光明明灭灭,月的心跟着起起伏伏。她回头望望灯火明亮的家,扭头钻进黑暗中。
六
月经常回想起她跟水相好之前的那段日子。她想从中找出自己堕落的原因。她越找,越找不明白,后来索性放弃。人都是一样的,就连身上的零部件都一模一样,自己跟马玉兰和小回有啥不同?既然是相同的,又何苦去强迫自己有别于她们呢。
水买了对戒,给自己套上一个,然后给月套上一个。月将手擎在灯光下,看着白晃晃的戒指发呆。
水说:“不喜欢?”
月说:“不敢喜欢。”
水疑惑地看着月,月说:“我要是戴出去,人家看到了,会怎么说?”
水说:“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怕别人说?”
月说:“那不同。咱们可是见光死。”
水听了,木木地呆了好一阵,不肯说话。月去看时,发现水泪光晶莹,像个无辜的孩子。月的心软了,轻轻拥住水硕大的脑袋,说:“我们就这样,不也很好?”
“可我想每时每刻跟你在一起!”水决然而然地说。
“傻瓜,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要面对现实不是?”
水叹口气,不再说话,翻身上马,将月压在身下。
昏黄的灯光下,洁白的被褥起了浪。
水从被窝里探出身子,坐起来,拿起打火机点烟。月窝在水胸前,皱皱眉,小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天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不抽能死吗?”
水说:“小可怜儿,你不喜欢?那我就戒了。”
月说:“今天戒,明天捡,反反复复的,还不如不戒。”
水听了,轻轻拨开月的头,起身趴着看月,目光又黏糊糊的:“月,我是真的离不开你。只要你要求我的,我都能做到。哪怕是让我去死。”
月紧紧盯着水的眼睛,里面映出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透过这个女子,她依稀看到丈夫的眼神,和水一样,曾经也是黏糊糊的。甚至,他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如果真跟水在一起了,激情被透支后,日子还不是一个样?月忽然兴致颓然,闭上了眼睛。
水说:“月,你记得方毅和小回吗?他们私奔了。现在他们在江苏,过得挺好,咱们俩也去吧。”
月吃惊地睁开眼睛:“你跟他们有联系?”
“是。”水坦白。
“那你为啥不劝小回回来?她儿子现在都成啥样了?她娘家爸妈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被男方家里扯到大街上揍。只图自己快活不顾爸妈孩子死活的人,还是人吗?”
水眼里的亮度一点点弱了。一咕噜躺下去,闷了半天,说:“你们女人就这样,还想当婊子还想立贞洁牌坊!”
“你说啥?再说一遍我听听!”水有时候说话口不择言,月一向知道。只是,她没想到水会说这样难听的话。她忽一下坐起来,席梦思床垫也跟着抖了。她感觉血液一下子都涌上头顶,脸、脖子都涨得通红:“水,我真是瞎了眼,把鬼当成人,大半夜地跑来这里给你糟践!”
月发着抖,在屋里匆忙找衣服,穿衣服。水吓得不停气地赔不是。想去抱月,却被她气恼地撞开。他眼睁睁地看着月穿戴好,在镜子前梳弄了几下头发,打开门,冲出去,黑暗拥抱了她。
七
月不肯搭理水。水每天几十条上百条信息给她陪罪,她不回,也不拉黑他。她想看看水到底还能闹出怎样的笑话来,总不会上演一场跪地求婚的大戏来吧。更或者说,她心里真的放不下水。她知道水那天是开玩笑的,车间里这种野蛮粗俗的语言一直都存在的。但她就是不能接受在那样的境况里说出来,还是从一个刚跟自己欢爱过的男人嘴里说出来。
小说具有浓郁的现实色彩,不止在说教,留与人诸多思索。
爱情从初见的倾心,到陌路的相恨,个中滋味如鲠在喉,好在最后的最后水有所悟,故事中人都走在内心皈依的路上。
小说出彩处诸多,最入木三分的当属对水眼神的刻画,戏里戏外滋生出太多深意。
感谢紫玉倾情撰写的厚重的《戏》。
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