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无边无际的雪。然后是烛光，均匀地围出一颗硕大的心，点燃了，在风中摇曳。心的中央，“I LOVE YOU”的巨型字样白得炫目，由雪堆砌而成，凸起老高。F蹲在旁边，咧着大嘴，哈着白气，傻笑。
　　 那是F寄予我的第一张照片。收到信的时候，我正搬了藤椅，坐在办公室门前的小阳台上，眯着眼睛享受温暖的阳光。机器里正吱吱地播放一张齐秦的磁带：“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我忽然被一种苍凉和疼痛击中。一种奇怪的感觉漫了过来，F，他就是那匹来自北方的狼吗？
　　 在极寒的高地上，在兵员极少的哨所中，F是怎样费尽心机集齐了99根蜡烛，又是怎样号召了战友一同搭建起一个童话般的城堡？在北风极不乖顺的室外，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将烛光死死护住，不让其中任何一根熄灭？我甚至想，F是否早有预谋。但是此前，我们从未在信中交流过情感的话题。或者，他们都是同谋，早就备好了相机，轮番当主角拍下了，好寄给自己心仪的女主角？
　　 在远方，在以雄性阳刚为主调的军营里，有着太多我无法破译的密码，至今没有答案。
　　 而我，竟真被一张照片感动，这的确是一件怪事。就在上个月，本村的连生叔，曾拿着他小舅子的相片找到我学校的办公室，欲向我提亲。那个人在甘肃某部队服役，当着不大不小的军官。我看着那张目无表情的大头照，轮廓清晰却冰冷如铁。我感到头皮发麻，当时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F，他只是一个兵呢。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此生唯一跟爱情有关的故事，也是因了一张照片。翻开老相册，母亲指着那张被揉皱了的照片，说：“你表伯拿着这张照片到我家来，我一看就觉得是他了。瞧瞧，都皱成这样了，你表伯就那样塞在口袋里。”母亲心疼地抚了又抚。我抬起头来，竟看到母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如当年那个娇羞的少女。
　　 照片中的父亲，头戴军帽，肩章殷红，双目炯炯，喉结微凸，英气逼人。彼时他还在福州军区服役，这张照片从麦菜岭出发，翻过石罗岭，最终抵达母亲的手中。母亲因之一见钟情，瞬间成为俘虏，从此厮守终生。
　　 想到母亲，我心中蓦地一惊。多少年以后，难道我终将掉进命运的同一条河流，重复一个昨天的故事？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F？
　　
　　 二
　　 我与F本不应发生任何关联的，但人生这场戏早在启幕之前就编好了剧情。
　　 我想F应该喜欢读书看报，否则他怎么会从遥远的地方把信写到我们学校来呢？他说他看到《解放军报》的一篇报道，老区的学校里有很多孩子上不起学，他愿意用津贴资助一个。巧得很，我刚好接任了大队辅导员，这封信，于是转到了我的手上。其时村里最穷的一家人，有个孩子叫军军，正上一年级。军人，军军，想来真是有缘呢。F收到我的回信，欣然接受，并当即寄钱，表示诚意。
　　 那时已近十月，田野的禾苗正飞扬跋扈地分蘖、饱胀、孕育，飞鸟闲适地掠过淡蓝的天空。军军的父母笑逐颜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之光。我像剥离了棉桃的棉花一样，被一件从天而降的喜事撩得飘飘然。世界那么大，像F这样单纯而轻信的好人，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尴尬的是，军军尚不会写信，他的父母更是彻底的文盲，我只好继续充当一名信使。起初无非是汇报孩子的学习，转达大人的感谢之情，仅此而已。信的主角什么时候由军军转到了自己身上，早已无从查考。只记得他小心翼翼地纠正我一个错别字，“毕竟”写成了“必竟”。我一向自诩文字功底不错，况且身为语文老师，不料竟被一个似乎没多少文化的F挑了毛病，瞬间气短。读信的时候，我忽然想，F在写信前，是不是偷偷地查了好几遍字典，反复确认过，才斗胆进的言？此后的许多年，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去琢磨一个异性。因为琢磨一个人，就像光秃秃的枝条被春风收买，不知不觉的，芽就萌发了，花就着蕾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风呼啦啦地吹，云一朵一朵地在头顶上开。而远在北疆的F，他正经历着更为猛烈的风暴洗礼。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F不仅喜欢读书看报，还喜欢剪报。剪下来的豆腐块，无一例外地塞进了飞往江南的信封里。比如预防感冒的N个要点，比如春夏秋冬的保健常识。有一次，F居然剪了一块关于女性经期卫生的东东过来，把我羞得脸红耳热，又恼又恨。可恶的F，他凭什么侵犯我的隐私？他以为他是谁啊？但我更恨自己，如此这般，为什么还要逐条细读，还一一照做不误？到如今，多少年来，我甚至还于每天清晨重复着冲洗鼻腔的习惯，都是那该死的预防感冒要点给害的，怎么也改不了了。F看到报上的经典军营爱情故事，在感动他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寄来与我分享。但我怎么就觉得这是有目的的洗脑行动呢？美国对中国的和平演变进程，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F成了一个心细如发的人。我偶然说起，他提到的前一封信没有收到，F就开始给他的信编号。某年，某月，第几封，每一封都存了底稿。丢失、重寄；丢失、再重寄。我惊异于一个虚无的梦幻何以赋予他如此强大的毅力和坚忍，像我随手一抛的仙人掌，即便只有一丁点泥土，它都要挺起刺尖儿望向天空。
　　 从开始编号的每月两三封，终至于每日一封。有时候，周末返校，一收就是一大叠，信封上全是F的字迹。我抱着那些信，按照编号从前往后一封一封地拆，一封一封地读，字里行间，俨然全是牵挂与念想。“能不能让我，为你站一辈子岗？”F在信中说。读着读着，我忽然放声大哭。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给费尔明娜•达萨写信。他穿越重重的障碍，向心上人传递心意。费尔明娜•达萨常常对着他所出现过的方向，重重地一声叹息：“哦，可怜的人。”我说F，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难道你一点都不明白？
　　
　　 三
　　 牵牛在窗台上一树一树地绿着。那时候，我还没有寄出过稿子，还没有用朝颜作笔名。我只是教书、种花、写厚厚的日记。
　　 而F，也要学我种牵牛，在那个被西北风剃得光溜溜的哨所。我无意设置他人的生活，F却铁了心要循着某种印迹拉近南北的距离。没有人知道F施了什么魔法，把牵牛种活，直到开花。那年夏天，F疯了一般地打来电话：“开花了，你听啊，你听到了吗？”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只有F粗重的喘息声。我说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风开始迷乱，天空开始落雨，心跳叮咚有声。花儿，真的开了，披着能笼罩整个青春的紫和蓝。
　　 可我是个坏孩子，常常被颓废捉拿归案。我拿着仅有的钱买回一台电脑，用家里的电话线拨号上网。一天到晚，疯狂地玩游戏，聊天，却不是和F。父亲从电信所回来，震怒地甩给我一张话费单：“三百多，你玩啊，继续玩啊。”是的，那时我的工资，也就二百多吧。我不停地哭泣，有懊悔，也有委屈。F打来电话时，我仍没有停止抽咽。“乖，别哭，等我有钱了，让你玩个够。”
　　 F一直在不声不响地实施着他的计划，我仿佛置身局外。在与F远隔千里的麦菜岭的天空下，关心着身前的冷暖。他买来一张一张的IP电话卡，然后拨通电话，让我记下卡号和密码，以帮我省下偶尔拨打长途的费用。他开始有步骤地存钱，除了按期给军军寄去学费，他几乎分文不花。F说，我快要转士官了，转了士官，工资可以高出一大截呢。F又说，探亲假也更长了，还可以申请结婚呢。我一日一日地陷入忧伤，F的梦，什么时候才会是一个尽头呢？
　　 在学校的西北角，我的卧室兼办公室里，不断地涌入一群一群的男生，以看花为名，长久地逗留。我看到蝴蝶和蜜蜂扑向牵牛的花蕊，我知道它们关心的只是花间的蜜而已。至于花朵能在世间存留多少时日，它们一无所知。世界上还有谁，会拼了命去保护一树牵牛？
　　 F说过，在部队里，表现特别好的兵，也许有机会可以提干。到一定的位置，他的妻子可以随军。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F当然是个好兵，立了一次一次的功，身边的战友走了一茬又一茬，他却依然被留下。八年啊，抗日战争都胜利了，F还在部队里，当他的老班长。我说F，我没有什么承诺给你的，你就不要再拼命了。F说我知道的，你就让我努力还不行吗？
　　 有一段时间，F告诉我会减少写信了，他要认真看书。考军校，这是F能干的事吗？我说F你疯了，但他仍旧全力以赴，背水一战。每一个午后，我于校园外的河边散步归来，仍搬一张藤椅，听齐秦唱歌：“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坐等的奇迹终于没有来到，只有风，只有空茫的风，在哨所的上空呼啸而过。
　　 “我转业好吗？我去你在的地方，打工，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F斩钉截铁地说。我仿佛能看到他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喷着要熔化一切的火花。可是，那一年，F盼望的转业名单里仍旧没有他。而我现在的先生，渐渐像鲇鱼一般游进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内心。我明白终于有一个人，要予我想要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再次翻开《霍乱时期的爱情》，读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出现了，费尔明娜•达萨突然发现，自己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那些经由想象堆砌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了。
　　 “哦，可怜的人。”费尔明娜•达萨倚在窗前，对着远方轻轻叹息。
　　
　　 四
　　 又一个九月悄然来临。沉寂了一个暑假的大铁门哗地打开，我门前的花因长期缺水，都枯萎得差不多了。总有一些事物，要远去，要更替。我忽然想到军军，心中不由一沉。F，他心里的伤愈合了吗？他会不会从此与江南了断一切瓜葛？
　　 收发员在楼下喊我：“快来拿，你的汇款单，都到好几天了。”我飞快地奔下楼，署名仍旧是F，那是他给军军的学费，依然如期而至。视线变得模糊，阳光那么明亮，那么刺眼，被风翻动的芙蓉树叶哗啦啦地响。等到严冬来临的时候，每一棵树都有一部分要凋零，它们被泥土深埋。而留下的生命力旺盛的部分，仍要在春天里，亮出生命的绿色来。
　　 我结婚时，F早已内心安详，寄来一对玻璃工艺。转业以后，鉴于一无所长，F听从我的建议，到职业学院重新进修，遇到一个女孩，又一次爱得火花四溅。庆幸的是，此番终于花好月圆。从F的空间里，常常看到他对妻子的爱语：宝贝，你真棒；宝贝，你辛苦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说F，你可真会疼老婆啊。F不加思索，啪地甩过来一行字：那时候，我不心疼你吗？我无言以对。是的，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F都会是一个真正的好兵。
　　 不甘心打一辈子工的F，再次投入考试，挣得派出所干警一职。我寻思着，F，他为什么总是忘不了当兵呢？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能不能让我，为你站一辈子岗？”时光的力量如此强大，它总是于不经意间改变着人和事。可是F大致没有变，他依然初衷不改。
　　 我说F，你这个兵，现在的确可以为妻儿，还有更多人，站一辈子的岗了。F丢过来一个呲牙的笑脸。阳光倾泻下来，此季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