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呵,牛奔(小说)
一
后半夜,牛奔逃出了那个家。
牛奔下了狠心,放开他那小“蹄”儿,“得儿蹦——得儿蹦——”的往前奔了——他想奔的越远越好。
牛奔逃出的那个家,不是他原来的家。
牛奔原来的家在前梁子上,不在后槽子里。
前年,牛奔他爹死了以后,他娘经人介绍,就认识了后槽子新家的那个男人。他娘跟那个男人认识一年光景,俩人就结婚了。
牛奔是跟着他娘来到后槽子里那个新家的。
牛奔他娘给那个男人叫“老狼”(后来牛奔才知道,那个老狼姓郎)。
到那个新家后,牛奔他娘让他改姓郎。郎奔?难听死了!牛奔不愿意改。牛奔不改姓,娘就生气,牛奔就答应改了。后来,逃出那个“狼窝”之后,牛奔还叫牛奔。
在牛奔看来,老郎真的就像一只狼。
这只“老狼”见到他娘的时候,点头哈腰,嬉皮笑脸,眉飞色舞;而见到牛奔的时候,那双眼就跟恶狼一样,脸上也挂着杀气,仿佛牛奔就是一只闯进他领地的牛娃,恨不能一口把他吃掉。
牛奔他娘还没跟老郎在一坨的时候,对牛奔还是蛮亲的。可是,她一跟那个老郎交缠在一坨,就马上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只知道跟老郎亲热,牛奔就好像成了多余的,被她撂到一旁,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的。
有一回,牛奔一早就被老郎指派上坡拾柴。日头爬到坡顶两竿子高的时候,牛奔背着柴火走进院子,把柴火撂下,抹一把汗,就急急地跑回屋里找水喝。可是,让牛奔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老郎正在跟他娘亲热哩。牛奔忙垂了眼,去找水缸。见牛奔冒冒失失闯进来,两个搂着抱着的身子像叫电打了一样,快快分开。老郎开始一愣,继而露出一副凶相,恶毒毒的眼里射出两把明晃晃的刀子,扎在牛奔身上。牛奔虽然没有抬眼,但是他能感到那两把刀的恶毒,扎得他生疼生疼。随之而来的是老郎的咒骂:日你娘,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回!牛奔他娘则羞羞地风一样飘进那扇门里,并不言传。
牛奔舀起一瓢水,饮牛样咕咚咕咚灌下去,用手背胡乱拭一下挂在嘴边的水,只当啥都没看见,啥都没听见。
牛奔在那个新家过得很憋屈——吃饭要看老郎的脸色,干活要受老郎的指派,一举一动好像都没有他的自由,夜里睡觉总是做噩梦。牛奔的心,自从走进那个新家以后,就一直吊在半空里,没着没落。他想回他原来的家,在那里,他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干啥就干啥,无拘无束,睡觉也香甜。可是,他原来的家里没人了,爹走了,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娘也嫁人了……
那一早,老郎又指派牛奔到村口井台上去担水。头天夜里飘下一层细雨,又刮过几阵冷风,地面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溜子。牛奔搅着辘轳从井里打出水,担在肩膀头上往回走,就在他下井台儿的时候,脚底下哧溜一滑,连人带木桶从井台儿上滚了下去。木桶蹲在地上,一只散了架,另一只滚出老远,水也洒了。牛奔身上湿淋淋的,风一吹,就盔甲般硬梆梆箍在身上。同来担水的村民见状,忙着帮牛奔把散落一地的木桶残片收拾一坨,催他赶紧回屋换身干衣裳。
牛奔回到屋里,正好跟老郎碰个正着。
咋啦,咋变成冰溜人儿了?老郎看牛奔的眼神比他身上的冰还冷。
栽跤了。牛奔软软道。
水桶哩?那双狼眼在牛奔身上及四周滴溜溜转。
一只碎了,一只还在井台上。
你个败家子!一清早就拔豁子(闯祸)!
你说谁败家子?牛奔把目光死死钉在老郎身上。
咋,还亏了你了?不是败家子,一清早咋就把水桶弄碎了?
你才是败家子!牛奔眼里喷着火。
你……你!你再看我?再看把你眼扣了!
你要是不扣,就不是人养的!来,扣呀!?
你还敢给我顶牛?我叫你顶!
啪,牛奔的脸上被重重扇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与其说打在牛奔的脸上,不如说打在他的心里。一股聚集了太多怨气的怒火,如喷发的岩浆,一发不可收拾。牛奔饿虎扑食般迅疾扑将过去。老郎猝不及防,被牛奔扑倒在地。
两个人在地上一翻一骨碌。牛奔心想,你就是狼心狗肺,我都这样了,你不但不问人咋样,反倒说我是败家子!老郎则想,你个小兔崽子,敢跟我动手!俩人正在地上你上我下的,就见牛奔他娘闻声跑出来,嘴里还骂道,郎奔,你个挨刀子的,快起来!他是你爹,你也敢跟他动手?
那天,牛奔他娘明显向着老郎,俩人还达成共识:罚牛奔跪在堂屋,啥时认错,啥时起来。
从早到晚,牛奔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拒不认错。牛奔觉得他没有错,应该认错的是那个老郎!
半夜里,老郎被一泡尿憋醒,上茅房的当儿,忽然发现堂屋里没有了牛奔……
二
牛奔是后半夜从那个新家里逃出来的。
牛奔在黑洞洞的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如果不是被逼,他是不敢在后半夜一个人独自走夜路的,他怕狗,怕狼,更怕鬼,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鬼,但是他从听过的众多鬼故事里得出一个结论,鬼比狗、比狼都可怕。但是,这回他啥都不怕了。在他看来,狗、狼、鬼虽然可怕,可是眼门时下最让他感到可怕的是那个老郎。他再也不愿意在那个狼窝里多住一天了!他不知道往哪里走,更不知道要走到何时。星星眨着冷冷的眼。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的叫声。牛奔冷,像掉进了冰窖样冷,那冷,如游丝,似利剑,穿透他的肌肤,钻进他的骨头里,钻入他的心里——他要不停地走——只有不停地走,才能赶走那如刀似剑般透彻心骨的冷。
渐渐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牛奔朝着那片泛着光亮的方向走去。他翻山越岭,穿林过村……
日头爷儿已经露出红扑扑的脸蛋儿。牛奔的身上有了一丝丝的暖意。当寒冷渐渐退去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饥肠辘辘对他的折磨。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就在牛奔被那个老郎和他娘罚跪以后,他就水米没打牙了,尽管这中间他娘给他送过两回饭,但是牛奔都在无声的抵抗中拒绝了。他恨那个老郎,更恨他娘。他看见他们就反胃,就恶心!你说,那个老郎对他冷酷无情吧,他还能接受,因为毕竟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他娘呢,也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心里咋想都想不通。
我可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呀!你咋能跟那个男人穿一条裤子!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原来天底下也有这么狠心的娘!我往哪里去?总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跑吧?一天不吃饭可以,两天,三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呀。要饭?十五岁个半大小伙子咋好舍着脸去要饭?他想到了他的两个姐姐。不中,她们也都是一大家子人,我要是去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再说,他们都是靠工分儿吃饭,本来人口就大,劳力又少,要是再增加我这个半大不小的吃才,肯定会影响她们的生活。这个时候,牛奔又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打小就疼他护他,每回见了他都把他当宝贝圪垯——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外奶。
一开始我咋没想到去外奶家呢?真是叫那个老郎和我娘把我给气糊涂了!
想着,牛奔就听见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他觉着浑身困乏无力,眼皮沉沉的直打架,脊背上一阵一阵冒着慌汗。
他走到一个叉路口,看见一个大石头,就一屁股坐下去。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风刮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尖叫声。隐隐约约,牛奔听到叮叮咚咚的流水声。他循着那水声走过去,就见一条小溪在堆满了乱石的壕沟里款款地流着,溪边还结着一溜儿薄冰。牛奔来到水边,俯下身子,把嘴对着那清清溪水,呼噜呼噜就喝了起来。一股凉凉的感觉,蛇般在他的胸腔里游走着,一直钻进他的胃里。顿时,慌慌的饥饿感消失大半,精气神儿又回到他的身上。
在返回岔路口的时候,有他熟悉的歌声随风飘来,撞击着他的耳膜。那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歌声越来越近。牛奔透过眼前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看到两个身穿绿军装、头戴红五星的解放军战士蹦着跳着从他眼前走过去。他想喊一声:解放军同志!但是他把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他想,万一……,他们如果问他要去哪里,他咋说?他们要是问他到这里干啥,他又咋说?他如果回答不上来这些问题,那他们会不会把他当坏人抓起来?想到这,他就没喊出声。在他心里,解放军是好人。他上学的时候,书本上说,解放军跟老百姓是一家人。可是,对于他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解放军叔叔会不会把他当成一家人呢?牛奔说不清。
牛奔远远地跟着那两个解放军战士,他们快走,牛奔就把两只小脚片在地上急急地拍着;他们放缓了脚步,牛奔就慢吞吞地溜着。那两个小战士一会儿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会儿又唱《东方红》。牛奔就溜着调儿跟着轻轻地唱。这些歌,他都会唱。他们唱完了,还说说笑笑。牛奔好羡慕他们,心想,我要是能当一名解放军战士该多好,也像他们一样穿军装,戴红五星,还能唱歌!
日头爷儿爬到头顶的时候,那两个解放军叔叔来到一个大门前。大门口,一边一个当兵的,手里端着枪。大门里是一个大院子,一旁有几排房子,四周还围着铁丝网。
那两个解放军叔叔给门口站岗的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站岗的还了他们一个标准的军礼,就让他俩进去了。
牛奔蜷缩在路边的枯草丛里,眼巴巴看着不远处那个大门。不一会儿,一股又一股诱人的饭菜的香气,自大院里随风飘来,扎得牛奔的鼻子痒痒的,引逗得牛奔的嘴里直流涎水。牛奔的肚里翻江倒海般翻腾着,空疼空疼。他觉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日头爷儿发黄……
三
牛奔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笑眯眯的脸,还有那张脸上方的红五星。
你……你是……解放军?牛奔挣扎着要坐起来,被解放军摁下了。
解放军点点头道,小同志,不要怕,这里是部队连队,你刚才晕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被我们的战士发现,卫生员以为你病了,经过检查,你没啥大毛病,就是饿了。
谢……谢谢解放军叔叔,谢谢你们救了我!牛奔的眼圈红红的。
小同志,你这是要上哪里?为啥饿成这样?
两颗饱饱满满的泪蛋蛋从牛奔的眼角滚落。
牛奔摇摇头,嘴角动了动,但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啥,也不知道该咋说。
你是不是遇到了啥困难?如果你相信我,就说给我听听,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牛奔依然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流泪。
好了,你要是不愿说,我也不强求你。刚才我们的炊事员已经给你做了面汤喂你喝了。你先休息一会儿,稍后,他们还要给你送来午餐。等你恢复正常了,你想说了,再说给我听,好吗?
牛奔点点头。
报告连长,午餐已经做好。
送过来,让这个小同志吃了。
一大碗炸酱面,牛奔还没有尝出味儿,就已经下肚了。
还有吗?连长问。
有,再来一碗?炊事员看牛奔吃得狼吞虎咽、香香甜甜的样子,正在发愣,就听连长问他。
哦……,有,还有,管饱吃!
又一碗下肚,牛奔才打了个饱嗝。
还能吃不?连长问。
再弄半碗吧。牛奔有些不好意思。
吃完了炸酱面,牛奔又喝了一碗面汤,蜡黄的脸上渐渐泛出些许红润的血色,人也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这回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连长说,你的家在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家。
啊?那你的爹娘呢?
爹死了,娘嫁了。
牛奔把他跟着娘来到后槽子里新家之后的遭遇,一一说给连长听。
真是这世上啥人都有,后爹不亲,情有可原,亲娘也不亲,真是天底下少有!连长气愤地说,那你准备咋办?
我也不知道。牛奔很迷茫,说完,他突然眼里放光,紧紧拉着连长的手说,连长,我想参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
连长笑问,你今年才多大?
我都十五岁半了,马上都十六岁了!牛奔拉着连长的手没有丢开,依然在摇着连长的手说,在部队,你就是最大的官儿,你说话管用,就收下我吧!
连长摇摇头,一本正经说,这个可不行,再大的官儿也不敢收你这个兵!
那不当兵也中,牛奔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灵活地转动了一圈儿,那就让我在你们炊事班当个勤杂工,担水,择菜,烧火,打扫卫生,我啥都能干!
连长苦笑一下,拍拍牛奔的肩膀,小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个也不行。
为啥?牛奔把眼瞪得圆圆的看着连长。
部队有规定,不能招收社会上的人做勤杂工,那是违反纪律的。
牛奔显得很失望,用手挠挠头道,真不中?
真不中,如果中,我就把你留在部队。不过,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人家可以投靠?比如姑,舅,姨,比如大伯、小叔……
他们人口都很大,我不能去,去了,就会给他们添麻达(麻烦)。不过,我倒是很想去我外奶家,他跟我舅舅分开另过,就老两口。我外奶待我可亲了!
好!她在哪?我派个当兵的送你过去!
那天,连长留牛奔在部队住了一晚上。牛奔跟连长说了很多话,连长还鼓励他好好生活,在外奶家好好听话,等到十八岁了,他如果愿意参军,就到当地征兵办报名。
祝老师创作丰收,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