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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饥饿的身体:头发(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61发表时间:2016-07-03 08:10:15

【流年】饥饿的身体:头发(散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夜读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每每嘘唏不已。这是一首催魂的词,让人肝肠寸断。东坡风流倜傥,乐观性达,但他长情,亡妻十年,他还想起他夫人在轩窗前梳妆的样子。
   梳妆,是女人最唯美的一帧剪影。可以想见的是,一个晚起的女人,在一扇木格窗前,对着一面铜镜,侧脸斜眼,挽起发髻,细细地梳妆,确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假如是雨天,瓦檐雨水孱孱,会是一个至情境界。窗外是一个花园,春天的杏花正在盛开,疏影淡雨,琴声漫溢,又会是一个烙入心底的佳境。“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写梳妆最出色的一篇了。
   一个女人,倘若连自己的头都不愿梳洗了,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写这首《武陵春》时已经五十三岁了,在金华躲避战乱,夫君赵明诚早已和她阴阳相隔。李清照买酒的钱都没有,每日下午,到酒栈赊酒喝。花事荼蘼,秋风已残,这样一个头发干涩了的,鬓染微霜的老太太,已经倦于梳妆了。
  
   二
   头发是指生长在头部的毛发。头发不是器官,不含神经、血管和细胞。
   头发主要是保护头脑。夏天可防烈日,冬天可御寒冷。细软蓬松的头发具有弹性,可以抵挡较轻的碰撞,还可以帮助头部汗液的蒸发。一般人的头发约有十万根左右。头发是由含硫的角质蛋白细胞组成,中间由胱胺酸等双硫链连接着,使头发具有弹性及伸缩性,如把连接重新组织头发就回变形。头发从其横截面来看可分为三层:表皮层、皮质层、膸髓质层。
   有人类文明以来,头发的审美价值,已远远大于实用价值。当代,美发、护发、生发,已是一个十分庞大的产业。拥有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是绝大部分女性的梦想。去美发店做一个发型,长的时间需要三个小时,一个星期做三次,每天早上还要花费半个小时,可以想见,一个精心梳洗头型的人,比花在吃饭的时间还多。一个普通的女性,她可以不化妆,素面朝天,但她不可能不去梳洗头发。一个外在有魅力的女人,必然头发有足够的魅力。
   在人的遗传基因里,头发和牙齿是极具遗传特质的。我是家族遗传脂溢性脱发,我二十六开始渐渐脱发,到了四十岁,头发很稀疏了。我父亲如此。我祖父也如此。我表哥水银,三十岁,已完全没了,和我祖父一模一样。每次看见水银,我格外亲切,觉得是我故去的祖父,又站在我面前。
   人的头发为什么会一直长下去呢?世界有文献证明头发最长的人,是中国广西荔浦县百货公司女职员谢秋萍,二零零四年五月八日测量时,头发长达5.62米。谢秋萍于一九七三年,十三岁时始蓄发。类人猿是和人类较为接近的一个物种,类人猿全身有毛发,可它的头发为什么不一直长下去呢?防烈日御寒冷,不能解释人的头发一直长下去的现象。从进化论的观点,人的头发,还是作为吸引异性而发生了这个现象。凤头科的鸟,有一个美丽的凤头,在求偶的时候,鸟的凤头会颤抖,以此吸引异性的关注。凤头就相当于人的头发。
   今年七月,我和友人夏先生去北京,出高铁站时,见前面一个披肩长发的女子,身材婀娜。那头发真是漂亮,一帘瀑布一样,甚是少见。夏先生说,我们一直在走在她后面,不要到前面去,不要去看她的脸。想想也是,夏先生是个古典审美的人。
  
   三
   在小镇一间临街的三层楼房,二楼是单位临时宿舍。吃过午饭,他去找她。她已成婚一年。她在宿舍里,坐在床沿,吃饭。他轻轻推她半掩的门,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但没说话,也没招呼他坐下,把饭盒搁在桌上。她是刚来上班不久的小职员。床边上,抵墙靠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两把头梳,和一个瓷器茶杯。他把梳子拿在手上,抚弄。梳子是木质的,有木头原始的花纹,暗黄色。
   “以前,你常常给我梳头,慢慢梳。”她说。是的,每次见面,他都要给她梳头,她坐在他面前,低着头,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事实上,他梳不来头,梳了半个小时,她又自己梳。但他梳得特别认真,梳子一遍遍地滑下她的发梢。但他没有接她的话,看看她,把梳子放回桌子。
   “你可不可以再给我梳一次?”她又说。她也怔怔地看着他。他一句话没说。他离开了,把她的门重新恢复到原先半掩的状态。他下了一楼,觉得一句话不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应该说一句话,哪怕是祝福的话。他又返身回来,在门口,看见她还坐在床沿上,姿势没改变,只是头低了下来,头发遮住了她脸庞,她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他退了回来,他决定此生再不会见她。那是她婚后,他第一次去看她。
   那年他二十二岁。她是他初任女友,已分手两年。
   他是一个绝决的人,丝毫不懂得宽恕,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宽恕自己似乎还更难。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差不多想不起她的面容了,但他一直记得那个中午,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一把木质的梳子寂寞地躺在桌上。
  
   四
   那个暑假,我们都特别焦躁。玩伴也一下子四散而去。始初说,她去九江上班了,在她父亲单位的子弟学校里,做采购员,一个月有三十四块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柚子树下的水井台边洗头。脸盆是搪瓷的,盆底有两条红红的锦鲤图案。她说,你帮我洗洗头,我冲水不方便。我用木水勺,从木桶里舀水。我一只手捋起她头发,一只手给她冲洗。井水从木勺了,细细,均匀地,白白亮亮的涓流,轻泻而下。她的头发顺着我的手指,也涤荡起来,水珠从她头发末梢滴下去,晶莹剔透。
   她穿一件水蓝色的长裙,有一条束腰带子。裙子有碎莲的花纹。河湾呈一把弯刀形,一边是田畴一边是河滩。河滩有榆树,洋槐,柳树,始于四月初,嫩芽尖尖,一卷一卷往枝桠上翻,翻出一层层的波浪,到了五月,波浪汹涌,季风来了,波浪哗哗哗,浪叠着浪,浪推着浪。弯刀始终在发亮,尤其在黑夜里,它把幽亮的荧光聚合在一起,忽闪忽闪。现在是八月,溽热的风有了井水的凉爽,柚子树散发幽蓝色气味。我听到始初轻微短促的呼吸。她的身上有一种香气,扑鼻的,迷乱的,淡淡杜若的香气。
   这是一个恍惚的,迷离的下午。我们一直坐在院子里。始初有些慵蜷,靠在竹椅子上,我坐在井沿。井沿下,有一圈油绿的苔藓,几株绿蕨疏疏地长出来。她的脸像个小甜瓜,她的眼睛沉落了一枚月亮。风一直撩起她的发梢,遮住了她半边脸庞。没隔多久,她离开饶北河。她被河水送走,送到信江,送到鄱阳湖的另一个岸边,送到一个我无法想象的遥远他乡。远方以远。在很多年里,我默念着这个和长江相依相拥的城市。仿佛,我和它之间,有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关联。事实上,我至今也没去过,甚至几次路过,我连停下来看一看的意思的没有。曾经,浓郁的,热烈的,青涩的,完全属于青春时代的,不可捉摸的,那种追寻感,不经意间,从血管里,一点点流失。
   ——这是我写《环形的河流》的一个场景。这是我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洗头,那年我十五岁,情窦初开,看见她,心里会荡漾起蜂蜜水一样的液体。一直记得她乌黑的头发,飘散在下午热烈的阳光下。阳光浸染着头发,有一种木头劈开,暴晒在夏天烈日下的气息。
  
   五
   一个女人是不轻易改变发型的。像她不轻易爱上一个男人。她的发型和她头发的光洁度,是她内心的影子。她珍惜这个影子。一个女人失恋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找酒喝,不是去卧床三天,而是去重新做一个头型,或干脆把头发剪去一部分。剪断了的,再长出来,再长出来的,已不仅仅是头发,而是生命的另一种滋生,等待复原的,是一种难以忘怀的伤痛。这又需要多少时光呢?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生。
   失意的古人,把头发称为烦恼丝。三千烦恼丝,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我们把待字闺中的女子头发,叫青丝。青丝待闺,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六
   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以及生活状况,都会体现在头发上。
   头发干涩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头发蓬乱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夜白头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中年白头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昨夜看友人苇杭(知名纪录片编导)的新书《光影过客》,在《雕刻时光》一文中写文学大师孙嘉瑞,我读至“出身东北巨贾之家,就读于东京女子大学,但命运多舛。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偶,老年丧子,更别说因为复杂的身世在解放后导致的种种政治迫害。”我把书抱在胸前,点了一支烟,把灯关了。苇杭见她是十年前,一个耄耋老太太,孤身居家。我都不敢想象这个老太太的样子。我不敢想象她的面容,和她的头发。一个长期生活在大悲之中的人,或许得道成仙,满头银发。
   我一下子想起前苏联时代的诗人茨维塔耶娃。一九三九年六月,茨维塔耶娃携带儿子返回苏联,巨大的厄运等着她。八月,先期回国的女儿阿利娅被捕,随即被流放,十月,丈夫艾伏隆被控从事反苏活动而逮捕,后被枪决。一九四一年八月,茨维塔耶娃和唯一的亲人——儿子莫尔移居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小城叶拉堡市,诗人在此经历了一生最不堪承受的精神和物质双重的危机。诗人茨维塔耶娃期望在即将开设的作协食堂谋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但是,这一申请遭到了作协领导的拒绝。八月三十一日,她完全绝望了,自缢身亡。
   在旧照片中,我看到她略显简短的头发,遮住了两边沧桑的半边脸,坚毅、迷茫、略有恐惧的眼睛,张望这个世界。那么复杂,让人心碎。在里尔克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给里尔克的信中写道:“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定融入到别人之死的行列,都必定在死亡之列中处在一个承上启下的地位。”茨维塔耶娃死了,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慢慢落幕。阳光照在她金色的头发上,熠熠生辉。阳光也像灰尘扑满。她圆圆的脸,简短的头发,是俄罗斯的诗歌符号。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六人惨害于北京菜市口。谭嗣同临刑时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在临刑前,谭嗣同请求梳洗。他跳出了被临刑的人常规,没找人交代后事,也没去写遗嘱。他要静静坐一会儿,仰起头看看天,洗洗脸,洗洗头,梳几遍头发,扎成一条干净利落的长辫子——他不像是去临刑,而是出一趟远门。他不需要遗嘱,遗嘱早些写在《绝命诗》里:“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去冠洁发,是一个义士的尊严。
  
   七
   你把头靠过来,靠在我怀里。让我第一次遇见你那样,细细地抚摸你的头发。略显干涩的,发根渐白的头发,在我手指尖奔泻。坐在一个阔大的窗户前,我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抚摸你的头发,直至泪水滚出眼球。你是那么美,美得荒凉,美得遥远,美得孤绝。
   人体中,最易燃烧的是头发。你说。
   噢。其实人体最后腐烂的是头发、牙齿、骨骼。但我没说出来。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抚弄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一直垂到了胸前,你怔怔地看着我。你是那样的乖顺和恬静。你渐白的发丝,使我有些心酸。磨磨梭梭的,头发在我的手里,发出涤荡的声响,像风摩挲着雪花。你的呼吸和心跳,沿着发丝,传到了我手里,又沿着血管,汇入我心里。
   ——今日,即二零一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我找出往日写的尚未成文的片段。写这个片段时,是在海边的写。大海空茫。我记得临别时,对友人说:“你给我几丝头发吧,我保存起来。”友人笑了起来,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时兴这个了,那是古人做的事。我又不是温庭筠。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这是杜拉斯在《情人》里写的。与青丝相比,我更爱手中渐白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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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与青丝相比,我更爱手中渐白的发丝。”一句话的结尾,让读到这儿的编者不禁为之一动。一篇散文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触动我的神经末梢,传入我的内心深处,遍及全身细胞。作者的生活感悟能力、观察能力是强悍的,把女人的头发写活了,头发就是一部生活史,就是一部丰富的历史。本文中列举了一些相关头发的故事片段,巧妙地烘托了作品主题。头发有了更多的象征意义,赋予了更多的情感念想。从古至今,女人们无不精心打整着头上的青丝。无论是青丝待嫁的最美时候,还是中年的轩窗前梳妆,或是老年的白发苍苍,各自有了特殊的含义。当一个人情感发生了变化,多半会用头发来发泄。无疑,人们眼里,头发已不是生理意义上的头发,仅仅是保护头皮的,而是自己情感的表达。语言灵动,富有诗意,一种柔柔的情感流淌在字里行间。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705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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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6-07-03 08:12:29
  很美的作品,读来是一种文字大餐的享受!
   谢谢作者的佳作!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7-06 15:31:1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8-13 06:02:37
  万水千山挡不住作者、编辑、读者 ,因为有网络。网络使陌生的人相识,欣赏了陌生人的佳作从此就不陌生。同时感谢大型文学网站江山文学网这个平台,我们聚在这里成了文友。祝福文友万事如意!伸手遥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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