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旭背着背篼，拉着欢儿走出了锦观火车站。头一回坐火车，头一回离开玉水洼村来到大城市的欢儿眼睛不够用了，看哪儿都是新鲜的。欢儿指着车水马龙的马路，“爸爸，你看，这里的车多多，那大高楼也高，像电视里的一样高，这儿真好。”
　　 “好吗？好，等你看好了病，就好好学习，等长大了，有出息了，咱就到这里来住住。”季旭弯下腰，蹲下身，爱怜地抚摸着欢儿瘦削的小脸蛋。
　　 就在季旭欢喜地看着欢儿的时候，一个高挑的小伙子也弯下了腰，趁着季旭不备拽起他的背篼就跑。季旭稍稍迟疑了一下，等他缓过神来，一拍大腿，“糟了。”背篼里有他带着欢儿来锦观看病的钱，那是他们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口挪肚攒省下来给孩子救命的钱。他来不及多想，告诉欢儿，“欢儿，别动，爸爸去追那个人去！”欢儿懂事地点了点头，季旭撒腿猛跑，边跑他边指着前面那个人喊，“截住他！快截住他！”过往的行人瞅着他，他发疯般地一路狂跑，拼力追赶着。就在他快要追上那个人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他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身来再去看，抢他背篼的那个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我真的没用啊。弄丢了钱，拿啥给我的欢儿治病。”猛然，他想起了撂在站前广场上的欢儿，他擦了把眼泪，顺着原路又往回跑。一路跑着一路喊着，“欢儿！欢儿！爸爸来了！”
　　 站前广场上人来车往，季旭焦急地呼喊着，“欢儿！欢儿！你在哪儿？”他的呼喊声在纷繁嘈杂的人流、车流中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跑到候车室门口，车站工作人员拦住了他。“请出示车票。”
　　 “我不上车。”
　　 “不上车，你来这儿干啥，没车票，不许进的。”
　　 “我，我要找儿子。”他颤抖着声音，哀求着对人家说。
　　 “哦，是这样啊。那快进去吧。”车站工作人员看他满头大汗，眼泪围在眼圈转，破例让他无票进入了候车室。他在偌大的后车室里急切地寻找着，“欢儿！欢儿！”他走到一位中年妇女身边，“您看到过这么高的一个小男孩吗？”他比划着欢儿的身高。中年妇女摇了摇头，“我没看到。”
　　 “你们看到过吗？”他问中年妇女身边戴着眼镜，正在窃窃私语的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同时抬起了头，“看见什么了？看见。去！去！去！”其中的小伙子显然对他打断两人的亲密表现出强烈的不满。紧挨着两个年轻人的一个老头站了起来，“你找孩子？”
　　 “是啊，我的儿子不见了。”季旭语调低沉，带着哭腔回答道。
　　 “你这样子问，这样找，很难会有结果的。快去找警察，让警察给想想办法吧。”季旭这才如梦方醒，“谢谢！谢谢！”
　　 “别客气了，快去找警察。”
　　 季旭跑到公安值班室，简单地把刚刚发生在车站广场上被抢、丢孩子的事情对警察说了一遍，说完，他“噗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求你了，警察同志。”年轻的警察弯下身体，对他说，“同志，快起来，我们这就帮你找孩子！”他领着季旭推开了播音室的门，“小张，请你马上给播送一条寻人消息。”他转身对季旭说，“你把你家孩子的主要特征简单地给小张说一下，她给你广播找人。”播音员小张接过话来，“你家孩子多大？男孩还是女孩？穿的衣服颜色？还有啥其他明显特征？”季旭挠了挠脑袋，“那啥，欢儿是男孩，刚上小学一年级，还没几天呢，这就让我给弄丢了，呜！呜！”
　　 警察说，“这同志你先别哭啊，快点捞干的说孩子特征。”
　　 “对，对。说孩子特征。”播音员小张看着季旭。
　　 “孩子叫欢儿，是男孩。他不是有病了吗，就很瘦，眼睛很大。穿着一件白底蓝道的背心，天蓝色裤衩。”季旭紧张得语无伦次，两眼紧盯着播音员小张。
　　 “现在广播找人。各位旅客，如果您见到过一个上身穿蓝道背心，下身穿蓝色短裤，大眼睛，偏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找爸爸，请速与播音室联系。”
　　 “欢儿小朋友，如果你听到了广播，请你快来播音室，你的爸爸在这里等着你呢。”小张清脆的声音在候车大厅里回响。
　　 “现在广播找人。各位旅客，如果您见到过上身穿蓝道背心，下身穿蓝色短裤，大眼睛，偏瘦，六七岁的小男孩，请与播音室联系。”
　　 “欢儿小朋友，如果你听到了广播，请你快来播音室，你的爸爸在这里等着你呢。”小张通过广播反复寻找着欢儿。播音室里的季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走到播音室的门口向大厅里张望，一会返回椅子上，头发被他揉成了乱草垛。
　　 “怎么还没动静呢。”他自言自语道。
　　 “再等等。再等等。”警察安慰着他。“王珂，你们在站外多注意观察一下，有个穿蓝道背心、蓝色短裤，六七岁的瘦男孩在广场上丢失了。他爸爸在我这里呢。”警察用对讲机同外面的人通了话。
　　 “好的，领导，我们现在就开始去寻找。”对方回答。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欢儿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不然这样吧，季旭同志，铁路这块由我们负责，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线索找孩子。你再到地方的公安部门报个案吧，让他们也来帮助你一起找欢儿，这样把握性更大一些。”警察拍了拍季旭的肩膀。
　　 “谢谢您。”他给警察鞠了一躬。
　　 “谢谢您。”转过身来，他又给播音员小张行了个礼。
　　 季旭含着眼泪，走出了候车室。
　　 他走进了昌陵派出所。接待室的一位民警问他，“同志，有事？”
　　 “是的，我找孩子？”
　　 “找孩子？”民警眼神中带着疑惑，他走出接待室，领着季旭进了所长办公室。“喏，这是我们李所长，具体啥情况你就和李所长说吧。”民警冲李所长点下头，转身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快请坐。”李所长放下手中的卷宗，站起身来，很客气的请季旭坐下。
　　 “所长，快帮我找孩子吧。我的孩子欢儿丢了，是个男孩。”季旭哭着恳求李所长。
　　 李所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对季旭说，“请你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一下，这样有利于破案。”李所长说完又喊来了另外两个人，对他们说，“这位老乡把儿子丢了，一会大家听完他的讲述后，咱们调集精干力量，全城寻找孩子，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李所长接着对季旭打了个“请”的手势，“您讲吧，要详细点。”
　　 季旭声泪俱下，把下车后如何被抢，如何到广场寻找孩子，如何到铁路公安处报警讲了一遍。
　　 “都听清楚了吧。张所、老刘你们要迅速组织人员分析案情，深入调查，尽快找到孩子。”
　　 “是！”两个人响亮地回答。
　　 两个人离开后，李所长又问季旭，“你的财物被抢劫了，这里还有亲人吗？”
　　 “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一切都靠警察同志了。”说完，季旭恭恭敬敬地给李所长行了个礼。
　　 李所长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数了数，大票小票一共是二百八十三元，他把钱捋好，拉过季旭的手，“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也只有这么多了，你先拿去花着，需要时再来找我。”
　　 季旭没有推辞，他接过了钱。身上已经没有分文，他太需要钱了。他要留在这里寻找他的欢儿。他跪了下来。李所长急忙将他扶起来，“看看，你这是干啥。谁没个为难遭灾的事儿，快起来！”
　　 “谢谢！谢谢！”季旭无以言表，嘴里反复说着“谢谢。”躬身再次给李所长行了礼。
　　 季旭离开了派出所，漫无目的地走在锦观城的街道上。他的眼睛紧盯着路上的小男孩，他没注意到脚下地面的凸凹不平，被凸起的一块地砖绊了一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位光头小伙对他说，“嘿，我的大叔，想啥呢，光溜的大道还戗面子了，注意点脚下。”边说边拉他，又从兜里掏出面巾纸给他擦去额头上的血。
　　 站起身来的季旭苦笑着对光头小伙说，“谢谢你。我只顾瞅那些孩子了。”
　　 “孩子？孩子在哪儿？”光头小伙仔细打量着他，看着他的装束，摇了摇头，“咳，精神不太正常唉。”说完，撒手离开了季旭，走自己的路去了。
　　 季旭在偌大个锦观城里寻找着他的欢儿。那天中午，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手里拉着一个穿着蓝道短袖、蓝色短裤的孩子背对着他向前走。欢儿，我的欢儿。季旭眼前一亮，欣喜若狂的紧跑几步，拉住了小孩子的手。小男孩被他这一拉吓坏了，两只大眼睛惊恐的盯着他额头上的血痂，躲闪着，“你是谁？你是坏人！”拉着男孩的爸爸先是一愣，马上醒过神来，厉声喝问道，“松开手，你想干啥？”脸阴沉的像个黑锅底，嘴巴子上那一圈小胡子扎撒起来。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从后面看着像我儿子欢儿。”他强挤出一丝笑，一边给人作揖，一边向人家道歉。
　　 “精神病！”男人拉过孩子。孩子不解的看着季旭，仰起头，用稚嫩的声音问爸爸，“爸爸，啥是精神病？”
　　 “精神病吗，就像刚才那个人的样子，突然发疯，做出来的事情很特别，吓人。”
　　 “哦，刚才那叔叔就挺吓人的，精神病。”
　　 季旭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连几日，他茶饭不思。他不敢动李所长送给他的那些钱，那钱他要给儿子治病。白天他捡拾人家吃剩下的东西，夜晚就蜷缩在人家商场的橱窗下。摸着下巴，胡子长了。摸着脸颊，颧骨凸出。他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多的让他无法数得清。我的欢儿莫非也像那数不清的星星一样，隐藏在茫茫人海中。他仰天长叹，“欢儿，你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锦观城华灯初上的时候，他走到了涌浪河的大桥上。手扶着桥栏杆，看着奔腾不息的涌浪河水，他的心里乱极了。欢儿丢了，患病的欢儿丢了，乖巧的欢儿丢了，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保护好，我该怎么样去面对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该如何对体弱多病的妻子解释，我把她的心肝宝贝弄丢了，我还有啥脸面活在这世上？他想到了死。
　　 季旭看着桥上悠闲散步的人们有说有笑，看着孩子们围绕在父母身边跑着、跳着，活泼可爱。他的心里在流血，心如刀绞。他抬起腿，跨上了桥栏杆。恰在此时，他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季旭，你想干啥？”他回头一看，是李所长抱住了他。
　　 “季旭呀，你怎么这么懦弱呢，想死，很容易，可你想没想过你家里年迈的父母，你多病的妻子，他们该怎么活？想没想过你的欢儿也许也在找你？男子汉，挺起腰杆，要学会勇敢的面对。这样吧，一晃你也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家中的人也没有你们的消息，一定很惦记着你。明天我帮你买张车票，你先回家去吧。这里我们仍然会继续帮你寻找欢儿，一旦有了消息，我们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你看好吗？”李所长和蔼可亲，耐心地劝导着季旭。
　　 听着李所长讲的一番话，季旭深受感动。是啊，我死容易，可我的父母、妻子他们该怎么生活。想到这里，他对李所长说，“李所长，谢谢你救了我。我也想通了，明天就先回家。”
　　 “这就对了嘛。”李所长拍了拍季旭的肩膀。“走，跟我回家里，洗洗澡，刮刮胡子，精精神神的回家。”
　　 季旭望着李所长，有些迟疑。“李所长，你家我就不去了吧，看我这一身脏兮兮的。”
　　 “没关系，到家里好好洗洗，走吧。”
　　 季旭跟着李所长走进了他的家。
　　 二
　　 欢儿眼看着爸爸扔下自己去追抢背篼的人，吓得他站在那里“哇哇”哭。
　　 “小朋友，你哭啥呢？”一个穿着粉花连衣裙，嘴上抹着口红，头发弯弯卷卷的女人来到欢儿的身旁，她蹲下身来，擦着欢儿脸上的泪，摸着欢儿的头顶。
　　 “爸爸，我要找爸爸！”欢儿啜泣着，泪水流成了河。
　　 “哦，找爸爸呀。小朋友，别哭，我就是来带你去找爸爸的。喏，你爸爸就在那里呢。”女人胡乱指着远处，“看到了吗？就在那里。不远的。”
　　 “好，阿姨，那你带我去找爸爸吧。”欢儿抹了一把眼泪。
　　 “我们走喽。”女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露出了红嘴唇里藏着的两颗大金牙。她踮着步子，高跟鞋敲打着路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窈窕的身材，高挺的胸脯，粉红的连衣裙，新潮的发型，还有身边乖巧的小男孩，引得路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女人故意拉着欢儿，做出亲昵的样子。
　　 欢儿紧跟在女人身边，不时疑惑地抬头看看这女人，他恰巧看到了这女人微笑的嘴里露出了两颗大金牙。欢儿有些害怕，他感觉那两颗大牙很恐怖。他停住了脚步，挣脱开女人的手，跑到墙角边。女人紧随身后，死死盯着欢儿。当她看到欢儿对着墙角撒尿，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她轻蔑地笑了，“哼，小崽子，还能逃出老娘我的手心？”她拽过欢儿的手，微笑着对欢儿说，“快点走，一会爸爸该着急了。”
　　 女人带着欢儿来到了长途客运站。客运站里人群熙攘，欢儿在人群中搜索着爸爸的身影，“阿姨，我爸爸呢？”
　　 “你爸爸应该就在这里啊，我去找你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等你。真是的，这么一会功夫他去哪里了呢？别急，咱再等等。”女人一边安慰着欢儿，一边向四处张望。
　　 “你们到了。”一个细高挑，瓜子脸，右眼皮上有块刀条疤的年轻小伙笑着同女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