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星星知道娘的心(小说)
一
需要带走的东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就连女儿贝贝的玩具、穿的衣服和吃的饼干,都已经在老婆的提议下于昨晚打包先放进了车子里。当然,根据老婆的懿旨,接下来奶粉准备只带半桶,而尿不湿干脆不准备带,除了路上要用的。对此母亲识趣地说了,奶粉不用多带的,老家有这个牌子的卖,她和爷爷绝对饿不着孙女,更不会缺了孩子用的尿不湿。
今天上午,母亲真的要带着女儿回老家了。
其实,这次走,是早在半个月前经历了千难万难的波折后才确定的事情。用母亲之前对我絮絮叨叨说的话是,“贝贝已经二十一个月了,你们都忙,而我又心挂两头。儿子你也知道,你爸爸一个人在家,不久桂花又要开了,到时候他的哮喘肯定犯得厉害,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的事情我是真的放不下心。你们要是没有意见的话,今年我想带着贝贝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短则二十天,长则一月,这样顺便也好照看一下你们的爸爸。”
没有意见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首先是我老婆的那道关就不好过。偷偷说一句,老婆大人,才是家里说一不二的首长,号称董事长。
这董事长的难缠和强势,不怕难为情地说,不但我这个妻管严不敢违拗,就是母亲,我想,也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其对阵。
因为董事长的反对早在母亲的意料之中,所以,为免冲突和失败,聪明的母亲还是采取了迂回绕道的做法,当然,为了避免我这个三夹板的尴尬,一开始她并没有对我和老婆直接说出这些打算,而是暗地里偷偷打了我丈母娘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历陈了目前处境的尴尬,说了我父亲每年这个时候发病让她心惊胆战的忐忑。她说,“亲家母,我知道你身体也不好,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母亲想求得亲家母的理解,她是希望通过亲家母做做儿媳的工作。她的话说得推心置腹,她说,路途也不是十二分的遥远,孩子们要是想贝贝了,每逢周末可以回家来看看,自己开车半天的功夫也就到了。至于说服我的工作,母亲说,“儿子的工作就由我来做吧。”说完母亲不无诙谐地补充道,“母子、母女之间毕竟好说话些,沟通也容易,我们这也算是分头承包目标到位吧。”
我的工作自然还是比较好做的,虽然当母亲对我说出这打算的时候我也十二万分地舍不得女儿离开我们。因为,毕竟在这里,我们每天下班了伸伸腿的功夫就可以见到女儿,而一旦回了老家,回去一次舟车劳顿的总是有些不方便。更何况母亲在这里,我们的那种舒坦那更是叫人舍不得放弃。可是,作为儿子的我也懂得留守父亲的不易和母亲这近两年来的辛苦委屈,懂得她的难处。我知道,自从老婆住进产科医院的那一天起,母亲就已经不属于她自己,更不属于父亲和她自己的那个家了。记得那一天,当我打去电话告知老婆临产的消息后,母亲就马不停蹄来到了这里,接着的时间里,从伺候老婆的月子开始,又是孩子又是大人的,母亲几乎一个身子掰成了两个用。转眼间,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日日夜夜的,明着是为了帮着带孩子而来,其实还承接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琐事。
人都说,带孩子、做家事是个无底洞,磨人,苦。我知道母亲苦,知道她打心眼里想回老家喘口气,过一段属于她和父亲的舒心日子。说白了,在这里,她就是一个不用付钱的又全心全意的保姆。
母亲的苦不与人言。她常常失眠,每逢下雨了,她会忧心忡忡地叨叨,“唉,这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我的老娘一个人呆着好不好,那个老屋还漏不漏”;桂花开了,母亲的眉头却深锁了,母亲知道这个时候父亲的哮喘病会犯,而且一年比一年犯得重。那一段时间,应该是母亲最最煎熬的日子,她会坐卧不安,她会一天好几个电话地打过去。要是父亲接了电话,她的一只手掌会不由自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电话响了几下没人接,她会丢了魂般的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地不断走动,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叨,“老头子,你倒是接电话呀。”去年,据后来父亲告诉母亲的话说,哮喘发得厉害。有那么几个晚上,父亲一个人在家,夜里喘得透不过气来,硬是喷了药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坐到天亮。用父亲后来告诉母亲的话说,“那几天,要是我一口气上不来,老太婆,你可就真的见不到我了。”可想而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何等的孤凄,而母亲又会何等地愧疚和心疼。记得那一次,母亲听到父亲的话后,对着电话发出撕裂衣服般的喊声道,“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你个老头子,怎么就知道硬挺?要是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儿子媳妇他们以后还怎么做人?”
听了母亲的呵斥,父亲的声音低了,像个想娘的孩子般回答,“你又不在家,我一个人去的什么医院?”
“你傻呀?你是孩子呀?!有病都不知道治呀?”那一次电话后,母亲背着人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她态度坚决地要求回去了三天。当然,为此,老婆与我又是有了龃龉的。老婆评价我母亲的话是,“你娘就是任性。不体谅儿女。要走就走。”
三天后,母亲还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了,她说,回了家,见到了父亲,父亲的哮喘好了点,心里也落定了好多,又替父亲整理了一下家务,准备了一些菜,换了床单,洗洗刷刷的也都做得差不多了,她的心里也踏实些了,再说父亲也催着她来。母亲告诉我,走之前父亲对她说了,“你还是去儿子家吧。小宝还那么小,两个半大孩子又不知道怎么带宝宝。搞不好弄个伤风感冒的可怎么好?再者说了,今天已经周一了,现在找个工作那么难,你总不能让他们连着请假几天吧?小家伙那里也不可以没有奶奶呀。”那天,母亲摇着头对我说,“想不到老伴老伴,老了却不能相伴。唉,儿子呀……”母亲说这话,我懂她的蕴意。在老家,人人都说她和父亲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儿子儿媳都在大城市工作,还买了房子,这不,才几年功夫又把老娘带到大城市享福去了,孩子真是为他们长脸呢!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张扬的享福背后是母亲终日的劳累和没日没夜的忙碌,她和父亲光鲜的背后是长久的离别和放不下的牵挂。
我知道母亲累,虽然她从来不在我们的面前叫苦叫累,即使她时常用拳头敲打自己佝偻的腰背。短短的一年多,母亲的白发如同繁星缀满了她的头顶,她原先光洁的额头已经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褶,眼角眉梢,甚至脸颊上都有了深深浅浅的纹路,一笑,那枯萎菊花的样子会深深刺痛我的眼睛。母亲在快速地衰老着,以自行车对着斜坡冲下去的速度衰老着,她的脸离原先的红润已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的脸憔悴着、暗黄着,除了那双眼睛还时时闪烁着慈爱的光芒。母亲的腰如同支撑麦穗的秸秆弯成了沉重的模样,整个身子渐渐地成了一张弯弓。
母亲每夜都失眠,但还是得每天早早地起床,然后悄悄地生怕惊扰了我们的睡梦般的开始打理内务。她总是陀螺一般忙碌着,从洗晾衣服到拖地板甚至刷马桶,从买菜烧早饭到为宝宝消毒奶瓶。等到第一个程序处理得差不多了,她会站着草草扒拉几口早饭,说到早饭,母亲的早饭也是与我们不同的,最常见的是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剩饭,她加了一点开水,调和成一碗杂合烩,放进微波炉转上三两分钟便成。为此,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母亲,我说,妈,你应该是知道的,这样吃对身体不好,都隔夜的东西了,得倒掉。可说了多次,母亲硬是坚持己见,说倒掉太浪费。母亲吃完早饭,我的女儿也该醒了。于是,围绕着孩子的一切,诸如艰难地穿衣、喂饭等又开始了。这个时候,我的老婆往往还没有起床,而我应该去上班了,其实,即使不上班,这些事情我和老婆也不做。
在母亲喂完了孩子的早饭后不久,我的老婆也将起床,洗洗漱漱后,吃了早饭的她准备上班。接下来,留给母亲的事情还是很多、很杂,比如床铺的整理,比如洗脸盆的后续清理,比如衣服的归顺,再比如饭桌上的一片狼藉等等。我和老婆的喜好是随心所欲,乱扔乱放,不为感官上的舒服劳累自己的手臂做那些不屑一顾的家事。为此,母亲有几次曾经提过意见,她说,“起码你们睡的床铺得自己搞定,洗脸盆的台面不要一塌糊涂,那些换下的衣服得归顺。尤其是地面,我刚刚才拖好了地板,你们这餐巾纸怎么又往地上扔呢?”
对于母亲的指责,每次,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口中诺诺,习惯屡教不改,有时候甚至以为老妈真是有点小题大做、啰嗦了。而老婆则会冷哼一声,然后嘀咕几句,“妈,你不愿意做就放那里,才多大的一点事情?又没有人强制你做,你这样说啊说的,说的人不累,我听着烦。我都快变成受气包了。这家里么,说白了就是让人舒坦舒坦的,你以为我们这里还像你们那个小地方?上班压力大,累呢!”话说到这里,母亲便不好再开口,让她说什么呢?再说,那不就是顶嘴吵架了么?当然,活,还是得忍气吞声地做。
至于每天晚上,那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为我们准备好晚饭,带好孩子外,她还得负责打扫战场。对于母亲来说,这个家,有走不尽的厨房路,有干不完的家庭活。
在这里,母亲没有休息天,没有节假日。我知道母亲累,除了累,母亲的心里肯定也烦恼。近两年来,母亲屈指算回家的天数累计还不满十天,每次,母亲前脚走,我们的小日子就会显得出奇地乱。然后,我就会在老婆不断地催促下进行电话跟踪追击,我们总是挖空心思地寻找各种理由想母亲快马加鞭,而母亲自然也只能是来去匆匆。有时候,母亲也对我说“我的儿子呀,你想过没有,我不但是贝贝的奶奶,是你们的妈妈,我自己也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妈一个人呆在老家啊,还有,你爸爸一个人在家,他一个男人,又不懂得料理自己,我难得回去一次,总得去看看你外婆,再把家整理了才好出来呀。”不过,母亲说是说了,充其量也就发发牢骚,最终也还是逗留个三两天就不得不回到这里。
为了这些身不由己,母亲常常感叹自己不能多生一双手脚,不能分开一个身子,她说,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在两个家里都心无旁骛地做事了。母亲说这个话时是带着笑的。那是一种虽苦犹甜的笑,她是用这种笑告诉我们,这儿也是她的家,她在这儿享受着天伦之乐!直到不久前出了那件事情。
我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伤透了母亲的心。
二
大概半年前的那一天晚上,忙完了家事的母亲突然发热了,高烧达39度以上。其实,发烧前,母亲还是有预兆的,为此,她早早地吃了药,喝了大杯大杯的开水,奈何那些药和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遏制作用。
母亲身体上的不舒服我和老婆是浑然不知的。下班后的我们一如既往地吃着现成饭,吃完,碗筷一推再逗一会儿女儿,便人手一机进入了我们的手机专场。
晚饭母亲没有吃,说是胃里满满的,我不以为意,老婆更是不知道。我们都拿着手机忙着,她淘宝,我足球。而看护女儿,自然是母亲洗了碗之后的事情。晚上,母亲问我,“今天天气怎么这么冷?”
我随口无心应答,“妈妈,你大概穿少了。”其实,这个时候母亲的身上已经加上了不合时宜的羊毛衫和羽绒背心,而我只穿了一件夹克。
做了一辈子护士的母亲最终自己找了体温表为自己测了体温,之后,她坐在客厅里对我们说,“今晚,你们带宝宝睡吧。我去躺会儿。”对母亲身体上的异常,我的老婆当时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她继续她的手机淘宝。
几分钟后,母亲蹒跚着爬到了那张上下铺的上铺躺下了,而我正准备端杯水给母亲送去的时候,老婆用冰冷的声音拉住了我意欲迈开去的脚步。
老婆的口气冷硬着,“你妈她知道自己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吃药?她什么意思?有意给我们难堪吗?”
“你这不是屁话吗?你的意思我妈她是有意拖着的?”
“你才说屁话呢?难道我说错了?说发热了,谁知道是真是假?现在这样一躺了事,贝贝怎么办?我带还是你带?”
尽管我刻意地压低了争吵的声音,并且掩上了母亲的房门,我老婆刺耳的大喇叭还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她流着泪从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然后将我喊了过去。这时候,我看到她灰白色的头几乎顶到了白色的墙顶,她对我说,“你们不要吵了,我今天实在是带不动贝贝。儿子,你是男人,听娘一句劝,少说几句,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争不出长短对错。今晚,你们辛苦一点,带着贝贝去睡吧。”说完手指着客厅的方向,向我摇摇手又摇摇头便无力地再次躺了下来。
母亲的样子让我难受,但她的话还是让我禁了口,虽然老婆还在客厅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唠叨叨地埋怨责怪。这个时候,我不想让母亲再一次听到我们的争吵,我不想母亲伤心。之后,我用手机给老婆写下了“算我求你了,你可以闭口不吵了吗?”
这一夜,因为不放心母亲的身体,我起了几次床。我知道,母亲因为身体和心里的难受并没有睡着。我一次次地问,“妈妈,你好点没有?你想喝水吗?”每次,母亲总是摇摇手回答我,“安心去睡觉,我没事的。”
第二天早晨,母亲强自支撑着起了床。因为是周末,她让我去一次菜市场,根据她的指点买了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