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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此生如萍(散文)


作者:虞臣 布衣,48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27发表时间:2016-07-05 10:57:09

【流年】此生如萍(散文) 我仰着脸巡睃墙上的一溜镜框,终于在一张合影前打住。我问表兄,你亲爹呢?他说,走了。我说,多久了?他说不知道,大概有三五年吧。老人去的时候,那边也没告知,就算告知了,又能咋样?
   表哥家已好些年没去了。他不是我长辈,却与我父亲同龄。他奶奶与我奶奶是亲姐妹,爸叫她阿姨,我叫她姨婆。我奶奶死得早,亲姐妹失散,两家来往并不热络,几年不转动是常有的事。这次,表哥七十大寿,再三嘱咐我务必去。
   照片上三人,前边坐着的是我表姑妈,我们习惯把称呼前的“表”字省略,老辈以为有生分之嫌。后边站着两位,甭细看就是爷俩,那眉眼,面相,身型,只有岁月留下程度不同的沧桑。我该如何称呼老者?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我叫了几十年的姑夫却是姑妈的后夫,直到这一年。照片旁有一行竖写的小字“人民照相馆摄于1988年”。
   那年春节,表哥来我家。他说亲生父亲可能还健在,不过在台湾。目前还没联系上。消息足于让所有亲戚都震撼。入秋后的一天,表哥的父亲真的回来了。
   表哥家置了酒席,空前的热闹,近一点的亲戚都受到邀请。邻里拥来看热闹,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喜气洋溢在表哥全家的脸上,缓释了表姑惯有的木讷,她换上以往只有走亲戚才上身的新衣服。来客围着一位老人,大声谈笑,话题最集中的莫过于爷俩的长相。他们指指这个,瞅瞅那个,啧啧地感叹着。
   吃饭时,表哥让我陪他的父亲。老人浑身打理得清清爽爽,灰色的西服,打着大红领带,那时我们年轻人尚未普及西服,一个穿洋装的老人显然很气派,他理平头,稠密的头发中可见零星银丝,不显老,此时他65岁。他不怎么吃菜,始终笑眯眯的只作倾听,很少插话。他曾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今成了贵客。再隆重的礼遇,也还是客人。很多人向他敬酒,不乏诚意,借此打问他这几十年的故事。
   1949年暮春,他去上海帮工。帮工,如今叫打工。他与几个娘家的同乡约定去黄浦江撑驳船。那时,陆路运输本不发达,加之战争的影响,上海进出的货物都依赖水路。驳船在长江和东海里可以借助风力,一进吴淞口,到达黄埔江,航道变窄,又有桥梁阻挡,不得不放下桅帆。巨大的木船没有桨橹,就是有也划不动,得雇撑工。船舷两侧排着八个或十个撑工,他们长长的竹篙插入水底,肩膀连同双手狠命地顶住竹篙,他们的身子过度倾斜,几乎平躺,双脚用力蹬住船帮,他们顺着船舷从前面走到后面,抽起竹篙,他们后退的距离就是船前进的路程,然后继续下一回合。
   撑工的不管政治,他们不知道解放军已经包围了上海。空中一天到晚响着隆隆的炮声,城里乱哄哄的。一个黄昏,一条汽艇靠过来,几个当兵的跳上甲板,说要征用这艘船,船老大万般无奈只得照办。与他们同时被征用的还有几只大船,他们去码头装货,把货物送到停泊于长江口的军舰上。军舰起航时,当兵的拿枪逼着他们上军舰。军舰要驶向何方,他们不知道,但看那些多凶巴巴的兵士,不会有好事,许多人乘着夜色跳下水,枪声顿作一片。兵士顺手牵羊的掳掠了几十个船夫,年老的充当脚力,年轻的补充兵员。
   他就这样到了台湾。他的常熟方言不再纯真,瓮声瓮气,尾音难听的拖腔。几十年来,就那么几个同乡小圈子,他一直以为还讲着地道的家乡话,离了故乡水土的滋润,方言走了调。
   1987年,他成为第一批返乡探亲的老兵。最先与他联系上的是他姐,姐早年嫁到上海。我无法确切地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很多与一样的老兵,都竭力为自己营造衣锦还乡的风光。金项链、金戒指在大陆还属奢侈品。他先在上海姐姐家落脚,外甥男女,还有众多的小辈只要甜甜地叫他一声,他就去拉开皮包,男的戒指,女的项链。他回到老家,众多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围着他,直至散尽所有的金首饰。东西都到了谁的手里,他一笔糊涂账,但谁拿了多少,谁没拿到,亲戚间心知肚明。那场景类似于超市搞活动发放廉价纪念品,见者有份。再多的首饰,终不抵汹涌而来的亲亲眷眷,于是他掏出一沓“台币”,最后连村里看热闹的邻居,也有不少人拿到了一百,两百。台币并不流通市面,但他们知道也是钱,而且可以算外汇。
   他几次提起他的妻子以及丈母娘,他对这两个女人的印象已十分模糊,只知道那个家在尚湖边,离他娘家水路三十里。姐告诉他,他的丈母娘和妻子早就不在人世,家早就没了,没必要再去寻访,其他兄妹也这么说。父母没挺过三年困难,他没能见上自己父母,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像一朵异乡飘过来的浮萍,没有可供扎根的泥土,甚至没一块可以歇息的水面。
   离家前夕,他突然从好心的邻居口中获悉妻子健在,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他问大姐,大姐不语,后来还是妹妹说了实话。他还没走,姐妹之间为馈赠的多少早就吵翻,大姐近水楼台,更受众人指责。此时千金散尽,他口袋里只有一张回程的机票。
   他本姓陈,入赘陆家后,改姓陆。他在陆家生活不到三个月,但此后几十年,竟一直没将姓改过来。他托第二批返乡的同乡到尚湖边打听。得知那年年底,他妻子曾生下一个男孩。他失踪后,丈母娘与妻子曾多次到他娘家去打探。几年后,妻子又招了个男人。
   从时间推算,男孩无疑是他儿子,一番激动后,他觉得还是要核实。他怕上当。他去信要求我表哥寄一张两寸近照,还有我表姑年轻时的照片。看到照片,他老泪纵横。
   入夜,儿子与他同床而眠。他陈述着兄弟姐妹的种种作为,声声叹息中,盛满心底里发出的痛。
   他的生活似乎不愿多说,表哥猜想他在那边也成立了家庭。几十年来,表哥的身份一直是遗腹子,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如梦幻一般。但父亲给他的钱很实在,他就用这笔钱轻轻松松给两个儿子造了楼房。表哥对父亲说,留点钱防老,不要都用光了。老人说,权当给孙子的,我一世亏欠你们啊。
   我随手翻看他的家信,表哥保存着每一封来信,三十多个信封,他按时间顺序排在抽屉里。信都不长,一色工整的繁体字,竖式行款。他的称呼与落款只用姓名,没有“吾儿”之类的词语,内容不甚热烈,但每封信中都有寄上多少元之类的话。
   我细细地察看信封的邮戳,其中绝大部分都在前三年,后来间隔期越来越长,最后两封竟相隔两年。
   忙完一天后,表哥跟我谈起亲生父亲身后的一些事。
   他当了五年小兵,退伍后在一家工厂做工。他没文化没技术,人也老实,就干些杂活。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一个病怏怏的寡妇,没有生育,寡妇死后,他没有再娶。他生活于台湾的底层,幸好当局每年给老兵一些补助,养老院承载了他的晚年直至他离开这个世界。
   这些,也是表哥后来才知道的。他几年没了音讯,表哥猜想他一定遇到不测。后来,一个回大陆探亲的同乡带回他的一些遗物,包括他与家人来往的所有信件,还有一些照片。
   我问表哥可知他的陵墓在哪,表哥说,只知道在台中的一个公墓,那是许多去台的老兵最后的归宿。表哥不知道,他所有的信件都是找人代笔的。
   那位同乡垂垂老矣,回去不久也过世了。老人跟我表哥谈起他的时候,忍不住抹泪,说他的凄凉,说他那几年倾尽所有的积蓄,还向同乡借过钱。
   表哥也抹泪。表哥去信无非就是拉拉家常,就像孩子吃晚饭时喜欢对父母絮絮叨叨陈述,比如,老屋修补,女儿出嫁,两个儿子娶亲,母亲过世,偶尔会谈起经济的拮据。表哥对我毫不否认潜意识中流露的求助。老人来信说体力不济,无以成行,寄点钱聊表心意。事实上,他要节省路费,将有限的积蓄与养老金统统留给自己唯一的儿子。
   表哥自责得要命,说自己简直不像个人。他榨干了父亲最后一滴油水,而自己除了叫过几声父亲,却没尽过丝毫的孝心。但父亲为什么从未流露过片言只语呢。表哥不明白。
   逝者已矣,我无论如何到不了他的精神世界。从走上军船瞬间,他就被迫从故乡的泥土里连根拔起。或许几十年来,他一直以梦境聊解思乡的哀愁,几十年后,当故乡这个词语从梦境中走来,如特写镜头推向他眼前的时候,家已经不复存在,没了家的故乡还能叫故乡吗。亲情里糅杂了过多的苦涩,他宁可茕然一身走向生命的尽头,他的灵魂注定要在异乡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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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散文,不禁落泪,为世态的冷暖,更为一个老兵的孤寂凄凉。当年,去上海帮工的他被乱兵卷入台湾,多年后,当老兵可以回乡探亲,他的双脚终于踏上了故土。可是,所有热络的背后却有着一张张贪婪的面孔。为了钱,他的姐妹反目;为了得到更多的钱,她们甚至隐瞒了他妻子尚健在的消息。当他得知真相之时,心中的愧悔无从得知,但他倾尽自己所有,拼着自己老境凄凉,甚至不惜借钱也要满足自己唯一的儿子,我们可以看到一颗老父的拳拳之心。他的一生,如无根的浮萍,流浪漂泊,当世情逼迫他不得不孤独终老,这一颗心该有着怎样的苦楚。文章语言简洁,情感深沉,读来深受感染。佳作,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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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6-07-05 10:57:56
  拜读美文。欣赏学习。
   感谢赐稿流年。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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