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由
　　
　　 米黄色，排子楼，地上九层，地下两层，最底层为车库。分四个单元，电梯一门两户。每户计价面积152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客厅面积约占30平米。楼道、电梯的公用面积不摊在内，各户阳台面积折半。住户拿到钥匙后，自己精装修。地皮是军产，暂未计入成本，不能给住户发产权证。顶层统帅机关某单位自建的、供师职退休干部安度晚年的这栋经适房，够抢眼吧？
　　 符合入住条件的72户，大都三代同堂，老俩口，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无一不亢奋、焦虑、期盼、算计。有的家庭，媳妇和女儿之间的暗战提前打响了，就是一旦父母去见毛主席以后，爭夺由谁接着住下去？论单元，东西两端最好，好在相对清静，有个卫生间开了窗户。东头还有紫气东来之喜，最受青睐。论楼层，五、六层为首选，一层最次，九层倒数第二。说透了，谁都想住六层或五层，不愿住一层，住最高的第九层也勉强。
　　 房管部门的分房方案己走漏消息，基本原则是：论资排辈。即按职务、级别、军龄、任职、授衔长短等条件的积分降幂排列顺序挑房。有人提出，参战、功绩、学历、获奖应作为评分要素，被否定了。评分表由政治部门和房管部门制定。
　　 原上校金星和大校铁全再次爆发口水战，分这栋经适房就是导火线。
　　
　　 对阵双方简介
　　
　　 铁全是这个军级单位的一名处长，正师职，长期分管吃喝住行。有人呼他为“师座”，他也不嫌弃这是国民党军队用的。他身材高大，见了他，最先注意的是他的双眉，就像窗户外撘了一个遮阳挡雨的油毛毡披檐。披檐下的双眼，虽不能用牛眼形容，但深邃、明亮，使人感到在披檐掩护下，随时可能发射岀穿甲弹。上眼皮很难下垂，平视、俯视功能欠佳。
　　 金星大学中文系毕业，出了校门进营门，一直在几任首长领导下干业务，从未当过什么长。他站在铁全面前，更显得矮瘦。他的双眼好比彆脚美容师只画了两条眉毛，极少张开看人，不知别人的脸色、表情何样。他的主业冷僻，不宜公开，业外潜心硏究人民解放军官兵平等、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生活民主、亲如兄弟的光荣传统，埋头写一本名为《平等是软实力》的大书。
　　 1955年第一次实行军衔制，铁全评为中校，后升为上校，副师职。眼看要晋升大校了，又要充分体现中国军队官兵一致、官兵平等的特色，军衔被取消。从元帅、将军到士兵，都穿65式的确凉军装，都一颗红星头上戴（帽徽），革命红旗挂两边（领章）。金星享受这“三点红”时，入伍才两三年，军龄比铁全少一大截。他和铁全一样，都穿65式的确凉军装，看不出官大官小，也分不岀资历深浅。他穿上这种军装后，灵感爆发，选定官兵平等这个课题，著书立说着了迷。后来，要和国际接轨，又恢复了军衔制。铁全授予大校衔、正师职，可称为资深大校。他运气好，再晚恢复军衔，就没他的份了。金星跳过了军衔取消期，按军龄、年龄、贡献加学历，评为副师级、上校。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两人都是陆军校官，陆军校官军衔的主要标识，金黄色肩章镶有红色边饰，肩章底版上缀有两条红色细杠，大校有四枚五星金徽，上校三枚，金光闪闪。
　　 铁全和地方人员打交道多。当时还没广泛流行“明骗”（名片），他就自印了一盒，名片左上方加上了佩戴陆军大校肩章的头像，在处长头衔下加了（正师职）。金星对军衔抱平常心，本单位上校多，多了就不稀罕。他没打过仗，也没当过长。恢复军衔制以后，等级观念又突出了，“官大一级压死人”，此言非虚。有人提醒他不能与时俱进，再鼓吹平等，不适应现代化了，冷水浇得他手也凉，使用电脑常按错键。他的工作、生活是封闭式的。除了规定要穿军装以外，平常穿便装多，甚至有人不知他也是一名陆军上校。
　　 不料，铁全栽了个大跟头！咋的？他帮朋友疏通关系，按出厂价搞到了短缺的一批印刷纸。朋友倒手后，大赚了一把，送他一个5000元的红包，万元户够半了。被人捅破后，停职查办。他上缴了赃款，大校军服没穿热，免职，退休！
　　 金星从事的专业难有人替代，又埋头写书，学究味越来越重。好心人劝他，那种书不会有人出版，别写了，赶紧向领导请求，弄个什么长当一下，争取升为大校、正师职。他不会缩小和别人的等级差距，平时反特权，要民主、平等，领导不太喜欢，这也大大影响他进步。眨巴眼，也到了退休年龄，还是上校、副师级。他比铁全晚退好几年，在心里和老资格铁全比，觉得没吃亏。
　　
　　 旧怨
　　
　　 铁全和金星在军政大事方面，如战略格局，战与和，鹰与鸽，放与收，硬与软，循旧与革新，举什么旗，绝对领导，等等，没有磕磕碰碰。他的专业不便和别人交流，别人也不过问他，他也不太关注专业以外的事物。只是在生活琐事上，常和铁全交锋，大大小小的口水战，两人都记不清了。
　　 早些年发福利，分个带鱼，给领导精选一些质优的、宽大一些的，金星也起哄。单位统一制作大书柜，各人掏工本费。主要领导和正师级的人，多一块层板，油漆得光亮一些，他也写了意见。谁的办公椅配得太好了，单位领导不管工作业务是否需要，一律公费配发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外加全本的《金瓶梅》，美其名曰提高领导干部文化内涵。这些，金星都视为特权。这都是铁全在任时干的，铁全可讨厌他了。两人背地里打口水仗时，铁全指金星犯绝对平均主义，如果金星有资格享受这些，他必定会“笑纳”。
　　 铁全从不进食堂吃饭，因为机关干部、战士、职工、家属都混在一个食堂，一律排队。他排进去，就没胃口了。他提议，也操办，开了个师职干部小食堂，很简单，用屏风在大食堂隔岀一块，摆上几张精致的餐桌即可。“师座”们当然都翘大姆指。
　　 金星明知是铁全办的，更大做文章。“师座”们用餐时，他故意到屏风里看看。有次故意碰倒一块屏风，让“师座”们亮了各种吃相。他抓住了把柄，伙房没分家，帐目一起记。等于“师座”们在大食堂多吃多占。铁全正想收拾金星，自己却下台了。金星口水战的主要对手没有了，懒得和别人较劲。
　　 后来，小食堂又有改进，设了独立的餐厅，就餐资格筛选更严，只许在职的带长字的师职干部享用。俗话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菜。”小餐厅不断改进，就餐者只需刷卡五元，就能吃价值25元的自助餐，持证准入。金星不眼红，但暗暗找平衡，因为铁全不在职，和他一样进不去。铁全老婆子要他打饭菜，得去大食堂排队，铁全怎能放得下架子？不去！这一点，就够金星心里“平等”了。
　　
　　 休战期
　　
　　 那时，铁全和金星都住在一栋砖木结构的旧楼里，同单元，铁全住三层，金星住底层，铁全退休后，整日整月不出门，金星还埋头写书，好歹要写完，两人见不着面。铁全觉得还算幸运，如果金星摊上受贿，早降职降级了，说不定还要判刑。铁全保住了正师级，薪金没减少。他有时也痛悔，只能对老婆子诉说，他如果不贪那红包，可能再争个副军级，到了副军，按规定，房子可住220平米。他把那大校肩章装在一个宝匣里，连同一套军服，深藏着。
　　 铁全这些私秘怎么会流传开来？金星有证据证明：是铁全老婆子放出来的。金星老婆子就听到了。其意是铁全的大校正师比一般人的大校正师值价，还能逢凶化吉。你金星跟他不在一个层级上，没法比，分房，永远压在底层。金星本想冲上楼去，和铁全再战一个回合。老婆子劝住他，说他落后了，他的观念在舆论场越来越没有磁性，等级差距扩大，跟贫富差距扩大一样，难以逆转。
　　 金星想来想去，也觉得老在一些生活琐事上计较，引来不少人对他反感，说他境界低，使他越来越孤立。再想想，铁全到大校封顶了，和他一样享用不了五元钱的自助餐。算了，金星和铁全就有了较长的休战期。有次，两人同时进单元门，在楼道里，金星还向铁全礼让，示意作为邻居和平共处。
　　
　　 最后一战
　　
　　 大院中心花园，每天早晨都聚集着一些退休干部。他们，活着有余热，喘气有效益，能动是福运，翹脚也光荣。他们，打过小日本，打过蒋家军，打过联合国军，打过印度兵，打过越南兵。他们信奉知足常乐，站在这里，一边甩手扭腰，一边谈论国计民生，自称参加政治局（扩大）“站谈会”。
　　 金星不爱参乎“站谈会”，总是一个人在通幽小径上低头走着。
　　 他发现，铁全又振作起来，岀现在这些老人中。大家对他那点“小贪”也没记心上。他名义上是要和大家一起锻练身体，实则是和有资格优先选房的“师座”们沟通。金星听到了一个秘密：铁全提出分房的建议，和论资排辈那个方案“无縫对接”，有十几位“师座”在他的建议书上签了名。
　　 分房方案初定，铁全偷偷乐了。金星能看岀，他两眼上的披檐常抖动，不善下垂的上眼皮向上拱得更突岀，就像动漫表情符号。按分数，他铁定第一个选房。同样是大校正师职的那些人，没一个的积分能超过他。估计自己能排在前20名选房的“师座”，都当面或电话赞他出山及时，建议重要。
　　 打算不再跟铁全打口水战的金星心里死水泛起微波，淹没了不为生活琐事和人打口水战的自警。他觉得，生活琐事也是一面镜子，更能真实地映照岀某些人的等级、特权观念。他决心再打一次口水战，也许是最后一战。
　　 分房方案公示后，证明铁全们的建议受到了领导重视，有负责人开会征求意见。一间大会议室，临时加了椅子、方凳，人挤满了，门外还站着一些人，一眼看去，好像浓霜下进了屋里，一片白头顶。铁全习惯性地坐在主要位置，主持人左侧，好像他依旧是领导的助手、参谋。金星也当仁不让，坐在铁全正对面。
　　 负责人把方案再宣读一遍，金星第一个站起来，撂岀一句：“太不公平，我反对！”
　　 都说退休老人易动肝火，好好的道理，讲不了几句就像吵架，有的人舌头、嘴皮失灵，越冲动越结巴。金星引起一片反对声，指责，挑剔，还骂娘！这出乎金星意外，他不像铁全先跟利益契合者沟通，仅表达个人意见。他自知个人得不到什么优先，仅仅是一种理念的惯性冲击。不等别人发言，他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四个字：抽签定房！把72套房的房号做成小纸丸，放在箱子里，有资格入住的人，不论职务、级别、军龄、任职时长，一律抽签。理由是：经济适用房，人人一样按平方米掏钱，不能搞特权。支持金星的人，多是预计按照官方方案自己只能选一层和九层，反弹最强烈。他们人数占绝大多数，因为按抽签的方案谁都有七十二分之一的运气住进最好的单元和楼层。
　　 会议主持人冷静地听取各种意见，让大家把话讲完。铁全反倒坐不住了，两眼上的披檐抖动，掩蔽物要掀开了，穿甲弹要发射了，脑子里一根筋突然绷得铁紧，他必须及时抓住岀头鸟，刹刹绝对平均主义倾向。
　　 “领导定了方案，”铁全大声说，“大家就不要斤斤计较，挑挑拣拣……”
　　 金星没让铁全说下去：“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分配经适房，就得用经济手段。大家都用一样多的人民币购房，这不是无偿分房，不是评级加衔！”
　　 铁全说：“军队就是军队，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
　　 金星被顶了，一时无语。憋了一会没憋住，又冲铁全开火：“你才是斤斤计较！这分房方案好像是为你私人定制。资历、职位、贡献、荣誉等，都在各人的职衔上体现了，谁也不应当把这些当资本重复套现。经适房，实质是大家掏钱搞的，优先者并没多交款，凭什么要选房特权？”
　　 铁全对金星的“重复套现”论反感透了，一瞬间，披檐抖颤，穿甲弹就射岀去了，说：“你张口闭口反对特权，要平等，影响了提升。你的书也观会陈旧，不能出版，自找！你努力加个花，弄个正师呀，那不就有希望优选吗？”
　　 与会者觉得铁全大失风度和水准，也显得理屈词穷，没有人附和他。
　　 金星觉得占上风了，一冲动更出言不敬，揭铁全老底，说铁全受贿，起码没资格第一名选房。这像地雷炸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线”铁全先拍桌子，金星也拍。铁全踢椅子，金星摔杯子。两人互相指鼻子，喷唾味星子。主持人张开双手，两边往下压。要双方冷静，防止人身攻击，战火扑不灭。
　　 有人起身，拿起一杯凉茶，泼了铁全泼金星，说：“丢人！一个原大校，一个原上校，又都是高级机关退下的，为分个房子斤斤计较，打成这样！你们也不想想，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露宿街头，茅屋为秋风所破！不想想，为个房事爭成这样，老百姓质问：你们当官，到底想什么？做了什么？丢人！”
　　 又有人说：“好好的，领导关心，盖了这么好的楼，还超标了。你们这样吵，传出去，丢人不说，超标了，还不知上级怎么罚呢？”
　　
　　 握手不言和
　　
　　 抽签分房不可取，但吸收了金星们的合理成分，适当地拉开了楼层价格差别，即五、六层加价，一、二、九层相应减价。论资排辈的分房方案不变，铁全如愿以偿，第一个选房，选了东边单元第五层。他高兴，喝了酒，当晚中风，紧急抢救后，轻微偏瘫。搬进新居后，他只能在宽敞的客厅里来回走动。
　　 金星如自己所料，最后一批人选房，拣起别人挑剩的二单元一层。好在儿子搞房地产，买了一套别墅，给父母住。儿子把金星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金星住进别墅后，写完了他那本书。别墅太孤寂，上医院难，老俩口又回来了。
　　 金星决不再跟人打口水战。还有地下车库车位要分。有人建议，搞个安慰赛，抽签。金星希望如此，但决不出头。铁全趁自己还能讲话，还有人听他讲，必须为孩子们争个好车位。他的儿女都不太争气，不如金星孩子经商发财、住别墅、出国。领导怕麻烦，还是沿袭分房方案分车位。铁全又第一个选，选了他家认为最好的车位。金星的车位在电梯间突出部外，处于通道拐弯旁，车位短。
　　 铁全家里还没有私车，好车位用不上。金星儿子买了一辆六座大奔驰，车身近六米长。停车时，半个车身冒出线外，妨碍了通道。铁全下楼，主动找金星，暂时把好车位换给金星用，金星不要。他自费岀版了《平等是软实力》一书，送了铁全一本。两人握了手，但没言和。
　　 铁全儿子把他的大校肩章卖绐了收藏人，得200元。铁全气得病情加重，没多久去世了。他合眼前请求穿军装配军衔火化，因不合规，没准。儿子只得花高价，把大校肩章反购回来，随他遗体火化。
　　 金星失去了铁全，反而寂寞，不再写书了。因为他的专业属性特殊，有限期内不能去国外旅游。他天天在花园里学拉手风琴，休息时，帮绿化工除草、浇水、修枝、打杀虫药，啥都干。他纸袋里装了几本《平等是软实力》，见熟人就签名送书。南门外收废品的人，常能收到崭新的、厚厚的《平等是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