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火辣辣的大太阳依然如火炭一般炙烤着大地，从地面蒸发出的热浪熏得人们如同蒸桑拿浴似得大汗淋漓，恨不得立刻躲进空调房里。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此刻也少有人迹，只是偶尔有两三辆汽车疾驰而过。几辆电瓶车更是战战兢兢地尽量靠着林荫道行驶，骑车的人更是太阳帽、墨镜、防晒衣等一系列设备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太阳灼伤了肌肤。胡同口树荫下的狗儿也喘着粗气儿，把长长的舌头伸在外，仿佛也在告诉着人们：“太热啦！太热啦！”
　　 六月的天，如同娃娃的脸，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霎那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树枝被风吹得拼命向一边倾斜。商店门口的招牌灯箱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刮到了马路中间。狂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一不留神吹进嘴里，又涩又墋，让人忍不住“噗噗”乱吐，既难受又狼狈。看这情形，猛烈的大暴雨随时将至。
　　 就在这个时段，西城文化公园的树林里，一群大爷大妈们为了迎接市里的老年舞蹈大赛，正在顶着炎热紧锣密鼓地排练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气骤变，他们一下子慌了神，赶忙收拾道具，准备往家里赶，家里还有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棉被没人收呢！于是，他们边收拾边嘟囔着咒骂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鬼天气”。转眼间，热闹非凡的树林里一下子安静了。
　　 张阿姨看到老伙伴们都一哄而散地离去了，也收拾着自己的太阳帽、扇子、水杯等用品。其实她并不着急往家里赶，因为她的家就住在这公园附近。
　　 张阿姨今年六十多岁了。老伴四年前得了一场急病，没熬过几个月就去世了。膝下三个女儿也都已经各自成家了，大女儿嫁到了深圳，远隔千里，不逢年过节的不回来。二女儿更是了不得，出嫁后一年，就随丈夫去了加拿大，三年五载不回来一趟。还好，有个小女儿守在身边。女婿是从农村读书跳出“龙门”的大学生，父母双亡，靠亲戚及乡亲们的接济才跳出了农村门槛。无论相貌还是才干，女婿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尤其对女儿更是特别宠爱，对她这个丈母娘也是如同对待亲娘一般，这让张阿姨特别欣慰。对女婿，张阿姨那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不，考虑到他们小夫妻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手头里也没什么积蓄，张阿姨就把老伴留给自己的房子又重新装修了一遍，送给他们做了新房。反正那两个女儿去得那么远，这人老了总得有个守在身边端茶递水的人。其实谁都能看得出，老太太这是打算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小女儿小女婿了，而小女婿也确实把老太太当做自己的亲娘赡养了，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张阿姨每天是什么事也不管不问，整天与社区一些退休的老伙伴们忙着搞一些老年文艺节目，忙得不亦乐乎。
　　
　　 二、
　　 张阿姨收拾完东西，顶着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经过树林西北角那个人工湖时，不经意一扭头，看到一个人站在湖边，呆呆地望着湖水，一脸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表情。张阿姨远远地看着这人，莫名地感觉到一丝熟悉。只见这人一身朴素的农村人打扮，七十岁左右年龄，一张黑瘦的脸上布满了岁月沧桑刻化的印记。只从她脸上的皱纹以及单薄的身子，就可以看出生活的重担对她的千般历练。
　　 只见这位农村老人白发凌乱、双目无神、绝望无助地站在湖岸边，脸上更是斑驳着泪水风干的痕迹。望着碧波粼粼的湖水，她不禁又悲从中来，双手掩面而泣，双肩由于过度的抽泣而微微地颤抖着。就这样，她哭泣了好一阵子，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天气突变与她毫不相干。突然，她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望天长叹一声，然后从容地向湖水中心走去……
　　 张阿姨本来就性格直爽、乐于助人，看到这老年人有了轻生的念头，更是一路小跑地冲过去，紧紧地拽住了那老人家的胳膊，大声说：“老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这样想不开？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像我们这般年纪，什么苦什么罪没受过？这都快入土了，为什么还要选择走这条路？”
　　 有人拉自己，并说出这样贴心掏肺的话，这位农村老人顿时百感交集、嚎啕痛哭，“妹子啊！你说像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到底是为个啥啊？没儿时做梦想要个儿，终于有儿子了，却从小就操碎了心，怕他冻着、饿着、病着，好不容易长大了，又怕他学不到本事儿，将来受罪，娶不上媳妇儿。我们拼命地苦干，希望能帮上孩子一点儿，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老了，这人一旦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就成了孩子的累赘，成了他不待见的人了。唉！还是死了好！死了好！一死百了……呜呜……”
　　 张阿姨虽然听不太明白老人话的全部内容，但是大概意思也知道了，于是耐心地开导她。费了好多口舌，总算把老太太劝到了湖旁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等老人家激动的情绪平稳后，张阿姨才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老人家名叫程凤英，家住在距离这城市一百多里的豫北较偏僻的小村庄里。结婚后由于二人身体都不太好，以至于婚后多年没有要孩子。农村人大多观念落后，尤其重视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于是在结婚十多年后，终于冒着丟性命的危险，要了个孩子。儿了六七岁时，老伴得了胃癌，几个月后就丢下她们娘俩儿去世了。失去了顶梁柱，家塌了半边天。没办法，她只好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忙完田里忙家里，为了儿子，强打精神支撑着。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儿子也算是争气，尽量抽空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并且刻苦学习，二十岁那年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某重点大学。毕业后，通过努力，考取了公务员，现在县工商局工作。儿子虽然出生贫寒，仕途也算是一帆风顺，就是他的婚姻让人伤心不已。
　　 农村的孩子，家境又不好，所以他的婚姻路崎岖坎坷。第一个女朋友在大二那年就谈了，两人都相对满意，但那年暑假领回家后，女孩就傻眼了。这是个什么样子的家啊？三间摇摇欲坠的瓦房，还有一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娘。这样的家庭不但对他们婚后的日子起不到帮助，老娘反而还成了他们的累赘。那女孩当天就回去了，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就与儿子分手了。
　　 第二个女朋友谈了两年多，都到谈婚论嫁的份上了，但是因为买房的问题二人产生了分歧。女方愿意拿出一半费用在城里买房，而另一半费用需要男方出。且不说买房的一半钱，就连首付款这个家也拿不出来，所以儿子主张先租房住，等过一两年攒些积蓄了，再买称心如意的房子。最后由于二人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都不愿做出让步，以至于谈了两年多的感情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又陆续谈了几个，都是接受不了家里的这种现状……
　　 “唉！”说到这里，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也知道，是我和这个家拖了儿子的后腿。唉！要是他投生在富贵人家就好了。”说着说着，老人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了。
　　 看着儿子为婚姻、情感的不顺而郁郁寡欢，做娘的也是心如刀割。那一天傍晚，她对儿子说，“儿啊！今后你再处对象，就不要把她领回家了。如果她们家问起我们家的情况，你就说你是孤儿，父母早已经过世了，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婚后也不要领她进家门。”听了这话，儿子泪如雨下，哽咽地说，“娘啊！娶不到媳妇，我就不娶了，打一辈子光棍，如果我按照你说的话做了，我还是人吗？”娘俩把这话匣子一打开，都是伤心不已。老人家哭着斥责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如果我们家的香火在你这里断掉了，我死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的父亲，有什么脸面见咱家的列祖列宗啊！只要你能娶到媳妇，只要你们的日子能过好，娘就心满意足了。我受些委屈没什么，只要你心里记挂着娘，能抽时间偷偷回来看看娘，娘也就不奢望什么了……”娘俩越说越伤心，最后抱头痛哭。
　　 现在这个媳妇是前年年初结的婚，结婚前儿子一直遵照着娘的交代，对媳妇及其家人说自己是孤儿。那女方家对儿子也特别好，连结婚的房子也是儿媳妇娘家送的。她们家里没有儿子，为此，儿子一直和岳母住在一起，承担起了儿子的责任。
　　 老人家说到这里，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这时张阿姨也叹了口气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姐姐，真是委屈您了，可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那老妇人接着又说了起来。
　　 “儿子结婚时，由于说过自己是孤儿，家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再加上距离有些远，所以结婚时家里没去什么人。去年的时候，有一次儿子趁出差时回来看我，对我说他准备找个机会对媳妇儿说家里的真实情况。等过些时候，就把我接到身边居住，这样早晚也好有个照应。我当时还问他，这时候说合适吗？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应该没问题，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近两年，就算她当时想不通，慢慢得她也会想明白的。
　　 “唉！大妹子，想想我明年都七十岁了，这年纪越大，就越怕孤单。以前想着为孩子操心，如今他可以独立了，不再需要我帮助什么了，我这心里经常空唠唠的，常常胡思乱想。你说这要是哪一天我咽气了，身边连个交待的人也没有，说不定死后连个收尸安葬的都没有，呜呜……想到这儿，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唉！前段时间害了场病，断断续续十多天才好些，于是就越发强烈地想去儿子家里看看。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打通，于是我今天起了个大早，摘了些自己种的西红柿、黄瓜什么的，反正家里也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这些毕竟是自己种的，吃个新鲜吧！然后，我就按照儿子曾经说过的路线一路摸索着找来了。”
　　
　　 三、
　　 由于很少进城，这初来乍到的路线也不熟，等找到儿子所在的工商局家属院时已经快中午了。就在老人家犯愁着该怎么打听儿子的确切门牌号时，就看到儿子和一年轻女人远远地相互挽着胳膊走了出来。不记得又有几个月没见到儿子了，这猛一看见，老人家又欢喜又惶恐。是啊，怎么不惶恐？自己这次突然到来，毕竟没有征得儿子的同意。就这样，老人家局促不安战战兢兢地望着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现在的儿子变化很大，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那个挽着儿子胳膊的女人也打扮得漂亮动人。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那女人手里提着礼品，看样子是要出门应酬。
　　 老人家立在小区门口，心情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看到儿子就要走到自己跟前了，一颗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这情形就如同丑媳妇初次见公婆似的。其实这就是媳妇见婆婆，可这忐忑不安的心情却好像她是媳妇，对方是婆婆。就在老人家千般思量万般忐忑之际，儿子和那女人却像一缕风从她身边飘然而过。是啊，老人家太普通了，和穿梭在各居民区收废品的老人相差无几。况且，儿子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不请自到……总之，儿子和媳妇目不斜视地从老人家身边走了过去。眼看着儿子就要走远，老人家急忙从后边唤儿子的名字，“刚子……”
　　 刚子夫妻有说有笑地正要离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刚子”，本能地转身回头。看到娘的那一霎那，刚子一下子懵了，自己的老娘不应该在家里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中午，老娘被炙热的太阳烤得满脸是汗，迫切的眼神中夹杂着怯生与不安。此时的刚子，心中既害怕又矛盾还夹杂着羞愧……五味杂陈，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喉咙里只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娘，您咋来了？”随后，心虚不安地望着身边的女人。
　　 老太太嗫嚅道：“我、我打了你几次电话，都打不通。我、我担心你，所以、就找过来了。”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儿子脸上的愠怒。
　　 刚子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关于老家还有个娘的事实，他对媳妇说过一次，当时媳妇就大发雷霆，怪他欺骗了她，好几天都对他不理不睬，吓得他再也不敢说第二次，丈母娘那里更是不敢提起。如今娘突然到来，让他毫无防备，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为这两人相互介绍，“小丽，这是咱娘，那一次我对你说过的。”接着，对老人家说：“娘，这是您的儿媳妇，她叫刘丽。”
　　 说完，用满脸祈求的神情望着媳妇，还使劲使着眼色，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小丽，先给点面子好不好，有什么事情等以后再说。”
　　 老太太也讨好地对那女人说：“都怪俺没本事，家里条件差，当时怕你们接受不了，是俺嘱咐刚子隐瞒你们的，对不住了。”老人家越说越不安，神态也越来越卑微。
　　 再看刚子媳妇儿，满脸恼怒地瞪着刚子及老人，眼神冷冷的，一言不发。刚子晃着媳妇的胳膊，小声说：“要不先让娘进家吧，有什么事情等进屋再说好吧？”
　　 谁知那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她穿成这个样子，怎么进家啊？今天我们要去给局长过生日的，如果不赶快去就迟到了。你心里也清楚，这次你能不能转正，这局长可是关键人物，到时候也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这个机会可是千万不能错过的。再说，关于你老家有娘的事情我还没对咱妈提起过呢！”
　　 刚子听媳妇这么一说，急得不住地擦汗挠头，来回地踱步。他猛地转过身来，对老人家说：“娘啊！您说您要来，您怎么不先问问我啊？您也不问问我安排好没有？唉！您……您咋就这么着急呢！”刚子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主意，急得额头的汗直往外冒。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到老太太手里，“娘啊！我今天真的还有急事，这钱您装好，先去对面的饭店吃碗面，休息一会儿，去车站坐返程车回去吧！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回去看您。”不等老人家答话，刚子就把钱塞到老人家口袋里，拉起媳妇，转身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