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杨家庄轶事(散文)
杨家庄孩子多,摸鱼弄虾,上树偷瓜。杨家庄住的都是姓杨的,姓袁的就一个袁三爷,姓魏的也是一个,魏八爷。不过,他们两家和大多数杨姓人家不一样,人家会过日子,属于村里的富户。杨家庄村边有一条河,从北面的镇上流过来,弯曲着绕过村西南角的一片竹林,经村子南边向东流去,河水平日里温柔得像一面镜子,清清的河水,游动的小鱼,还有黄鳝,螃蟹,老鳖。河把杨庄一分为二,西边的比东边的大,东边高西边低。
村子是乡下那种司空见惯的布局,青石盖的屋子极少,大部分都是黄土干打垒夯结实了的土墙,房盖缮的是东岭割来的茅草,盖房子的木料基本都是自己家多年前栽下的树,有椿树,槐树。一户人家一排房子,有三间的,也有五间的,院墙用石头垒半截,上面一样用黄土干打垒夯实,约两米高的样子,夏天的时候,挂满红杏的树枝会过到墙外来,免不了被孩子们偷吃。
早先村里的袁三爷是大户人家,住着青石盖的红瓦屋,院子也敞亮。一千多亩地是祖上一辈接一辈积攒下来的,家里一直雇着几个杨姓的长工,日子过得倒也殷实。
袁三爷有三个儿子俩闺女,大儿子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接触了新思想,先是闹学潮、反饥饿,再后来索性跟了部队闹革命去了。二儿子身体不太好,家里一直惯着,病病歪歪活到二十七岁就死了。打那以后三儿子成了袁三爷的掌上明珠,捧手里怕摔着,含嘴里怕化了,任由他上天入地胡作非为,家里人一再忍让,从不敢和他有半个不字。大儿子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老三去看过大哥一回,都是年轻气盛的年龄,被他大哥几天洗脑,这个乡下没读过书不认字的娃仔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革命党了,回村就干了一件令家人和相邻瞠目结舌的事情。
老三回到乡下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他爹把土地分给几个长工,然后把村里几个泼皮无赖纠结起来开会,声称革命就是要消灭剥削阶级,他要脱离地主家庭和穷苦人民站在一起,建设新的社会秩序。这几个小子在村里东游西窜,谁家日子好点就去谁家捣乱,把个村里搞得鸡犬不宁,袁三爷急得直跺脚也不解决问题,终于一口气没上来被活活气死了。
袁三爷一死,三儿子名正言顺成了一家之主,没两年就把家底折腾空了。由于好吃懒做,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也就一声扯乎,全都离他远远的跑没了影,全村人都不愿搭理他这个败家仔,可怜他老妈七十多岁了还得拐着一双小脚给他做饭。
魏八爷和袁三爷是亲家,三爷的二闺女是魏八爷家大儿媳妇。看到亲家这几年家道败落十分伤感,就和大儿媳妇商量:“你娘家眼瞅着完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把咱家西边那间柴草房收拾收拾把你娘接过来,你三弟不会争气了,干脆把房子和村口那些地卖了,让他折腾去吧!”
大儿媳不敢言语,眼睛直瞅自己当家的:“你们做主吧,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个啥?”
杨六爷感觉这事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东拼西凑凑够了三千吊钱,买下了那栋青石红瓦的宅子和村口那四百多亩河滩地。杨六爷买地那年是一九四七年。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杨六爷又生了一个儿子,家添新丁在乡下可不得了,那可是大喜事。红鸡蛋,红馍馍,宴请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不说,凡是来的都在院子里喝花茶。乡下的花茶有讲究,一捧大米用爆花机爆了,圆滚滚、软绵绵的,抓一把放在滚开的水碗里,再加一点白糖,糊香扑鼻,大米花的芬芳和开水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村子。
杨六爷的儿子一天天长大,村子一天天变化,转眼到了一九五零年,过了端午节没几天,阳村里还飘散着粽子叶清香,袁老三一个高儿从外面蹦进来:“娘,土改队来啦,你猜头头是谁?俺哥回来啦!”“管他是谁,你又没有地,操的哪门子心?”袁老太太头都没抬,继续纳她的鞋底。“不是啊,俺大哥回来了,高头大马,挎着盒子枪!”老三掩不住的兴奋,他看到了救星,靠山回来了。
土改是根据上级文件执行的,这次与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七年的土地改革不一样。
袁家老大回来没有急着回家,要求回来工作之前他做了详细的调查研究,知道自己家道没落,这倒省了他不少麻烦。关于成分的划分,他现在应该是贫农,他弟弟应归为雇农或贫雇农,他妹夫老魏家可应该算是地主,老杨家也是。关于没收地主土地,实现土地农民所有制到了关键时刻,上级部门指示要坚定不移地贯彻《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要在两三年内最迟到一九五三年,必须彻底改变过去地主阶级封建阶级的剥削制度,让人人有其田,人人参加劳动自食其力,对一些反革命分子坚决予以镇压,彻底保证土地改革的顺利实施。
六月三十号下发的通知要求很快在各地展开工作,袁家老大如今已经改名叫茅卫国,满村都知道他家的身世,那些买他家土地和房子的人开始害怕起来。杨六爷一直在叹气:“作孽啊,我就爱占个小便宜,这下可好,成地主了,辛辛苦苦的家业哦,就要被分了!”
老头子眼看着自己的地就要被分了有些心疼,也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去了土改队办公的地方,找到袁家老大:“你看,这个,这个,大侄子,这个,这个地……”他有些语无伦次,两只手袖在胸前,弓着腰,头嘬米似地央求。
“六爷,咱可不能玩这套路子,四七年我在东北那疙瘩土改的时候,对地主阶级就没手软过,你给我听好了,消停麻溜给我把地契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把你当历史反革命给镇压喽!”袁家老大义正言辞地演说把老杨头镇住了,他心里明白,说什么也没用了,再坚持下去闹不好就把命搭上了。
回到那个青石红瓦的大院,杨六爷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瞬间就白了。老爷子坐在院子里,看看这看看那儿,手扶着院子里的一盘大磨不停地喘息,六奶奶挪着一双小脚过来:“他爹,赶紧拿个主意吧,咱买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这是要抢回去嘞!”“你懂个屁,这是抢吗?抢东西是土匪干的,人家那是闹土改,懂不懂?土改!就是谁家地多房子多谁家就是地主,就得分他的家,哼!”老头子气得哆嗦起来,手里的烟袋锅使劲磕在磨盘上,咔嚓一声,烟袋锅掉在地上,手里这一截被他扬手扔到院墙外去了。六奶奶不服气:“哼!还不是抢吗?都明着抢了,就跟我使劲行!”
这功夫魏八爷家也不安静,一家人守着大儿媳妇:“那可是你亲哥嘞!还能一点情面都不讲吗?小祖宗来,你就去求求他,放过咱家这一码,这个家要是被土改了,咱以后的日子没法过嘞!”
富户人家一团糟,村里的干部们却被召集起来开会,会计把村里的人员名单统计完毕后,几个被称为地主的人被喊了来继续开会,无非就是让他们认清形势配合土改。
杨六爷不服,在底下嘀咕:“什么配合土改,配合挨宰吧!”这话被边上一个民兵听见了,站起来就是一个大耳瓜子:“你再说一遍,倚老卖老,给你脸了是不?你们这些地主老财没一个好东西!敢对抗人民政府,就是死路一条!”
魏八爷一看这阵势,就把头低了下去,门口的几个拿枪的民兵他太熟悉了,都是当年跟着袁三胡闹的泼皮无赖,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忍着吧!
杨六爷惹了一肚子气,再也没敢言语,回家等着去了。
地很快分了下去,杨六爷被土改工作队叫去反省,他说了无数遍地上是上年刚买的,要不他现在最多算个中农,工作队说他态度不老实,公然反对土地改革,一个公审大会,和几个邻村的乡绅一起被判了个历史反革命,押赴刑场立即执行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来得太突然,杨庄一下子炸了庙一般,几个老族人凑在一起商量,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六爷的地确实是刚买的呀,工作队不能这么任性啊!魏八爷像是看到了希望,忙磕头作揖:“麻烦各位族长,你们可得主持公道啊!”不想,隔墙有耳,这事很快就被工作队知道了,魏八爷很快也被叫去训话,问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问出来,晚上回家,饭也没吃就躺下了。
刘奶奶早上起得早,一家子的早饭她要张罗,路过老桃树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黑灯瞎火地一摸,感觉不对劲,忙喊叫起来,家里人点了灯出来,这才看清楚树上吊着一个人,魏八爷舌头当啷着,人估计死了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