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王
楔子
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同样比外面的世界迟到很久。因此,尽管全国很多地方在1979年就掀起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但是直到1984年秋天,我们这座山脚下的小村落才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风。
经过十余年疯狂动荡的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队里所有东西,全部平分给社员。吃喝拉撒的日常用品,耕耙扬耩的琐碎农具就不用细说了,哪怕一截草绳,也要剁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均分给大家——尽管截成碎绳头之后的草绳已经成为一堆垃圾。
然而,剩下一些大件的东西,比如马车、比如拖拉机、比如马牛……这样的大件东西,怎么平分呢?把马车劈碎当柴火烧?把拖拉机拆散分零件?还是全部卖出去之后大伙再平分钱?于是乎,昨天还相亲相爱一块上工一块放工的社员同志们,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阶级敌人一样,在大队院子里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
好在人类是聪明的,办法总会有的。所以,在唇枪舌剑之中,我家很侥幸的拈阄得到一头大黄牛——还是一头母牛——只是据说这牛妈妈的年龄有点大了,出力也不是很好,而且我家还要找给队里三十五块六毛钱的差价。
黄牛到手了,大院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面对依旧如火如荼不知啥时候能停止的战斗,父亲微微摇摇头,轻轻拍拍我的脑袋,左手牵着我的小手,右手牵着刚分的老牛,缓缓地走出村委大院破旧的铁栅栏大门。
父亲牵着我和牛,走在回家的路上,遇上有人搭话之时,父亲不时地对别人叹息:“为了这头老牛,还要去借债。”
这笔钱,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或许还不够一顿肯德基,可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年代,我们村里一个壮年劳力的工分,好像只有五毛钱。
尽管父亲口里叹息,可是他眼中抑制不住的欢喜,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等我们到家之后,父亲把老牛拴在院中的老枣树上,在东墙根给老牛准备下榻之所的时候,父亲又哼起那首一直很熟悉却从来没听懂过的小曲……
那一年,我七岁。
一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天。馒头似的小山,起起伏伏、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明媚的阳光下,几朵绵羊似地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来荡去。
美丽的天空下是长满灌木丛和荒草的小山顶,远远望去好像年老体衰的老头一样有些光秃秃的。可是到了山腰,树木长得越来越稠密,郁郁葱葱铺到山脚之时,树木反而又稀疏很多——真不知这种情况是怎么形成的?只是山上树木多少,似乎和我没有切身的利益纠葛,所以我始终没有问过长辈,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
山脚下不仅树木稀少,低矮的灌木也稀稀疏疏的,给大片大片的青草留足了发展的空间。无所事事的我,成天混在山脚下跟着几个伙伴放牛牧羊——尽管我家已经拥有一头老牛,可是爸爸从来不让我牵出来放。
这个原因说起来很好笑,因为我家的大牛肚子里怀着牛宝宝。当初拈阄,队里的人都以为大牛没有怀孕,也都以为大牛失去了生育能力——因为大牛好几个月没有发情了。
大牛来到我家没多久,父亲觉得大牛的肚子有点变大,赶紧找了在兽医站上班的表叔看了看,才知道大牛肚子里居然怀上了牛宝宝!这可是天大之喜!因此,父亲不让我把大牛牵出来放牧,而是好吃好喝地在家里养着。
尽管我没有牛羊可以放养,可是我却和放羊的孩子一样准时地来山脚下上下班。我倒不是来欣赏这里的风景,对这种蓝蓝天上白云飘的美景我也欣赏不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开心地玩儿。因为放羊的活很惬意,基本上把牛羊赶到山坡上就不用管事,大大小小的孩子更多是在草地上撒欢。
这天,当我正在草地上疯跑的时候,柱子牵着他家的大花牛姗姗来迟,远远地看见我就扯开嗓子喊开了:“广寒,广寒,你还在这儿玩儿呢?你家生了小牛犊……”
“啥?你说啥?”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到柱子身边,一边伸手抚摸着他家大花牛的鼻梁,一边问柱子:“什么小牛犊?”
“你家老牛,生了一个小牛犊……让我爸去帮着……哎……我还没说完呢……”我当然没心情再听这小子唠叨,展开百米冲刺的脚力,飞一样地往家里冲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家里,一眼看见老枣树底下趴着的黑色小牛犊,大牛屁股上耷拉着很多脏东西站在小牛旁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小牛,从小牛的脑袋一直舔到小牛的脚丫子。
大牛和小牛旁边稀稀疏疏的围着几个人,他们或蹲或站的看到我急匆匆跑到小牛跟前,似乎没看见我一样也没人搭理我,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刚刚出生的小牛犊,嘻嘻哈哈地继续说着什么。
院中的人除了我爸妈,还有几个熟悉的邻居,父亲却没和邻居们谈论什么,他的双眼紧紧盯着一个看上去很那陌生的人。
那人默默地蹲在小牛身边,不时伸手摸摸小牛,呆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拍怕小牛脑袋,站起身来,说:“没事了,栓哥,一切都很好。”
父亲嘿嘿地笑着,手里拿着半包烟,掏出一支递给这人,说:“那就好,那就好,多亏兄弟了,多亏兄弟了。嘿嘿。”
这人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回头看着我,笑着说:“这小子,不认识我了?连叔也不喊一声。”
“是啊是啊,真没规矩。”父亲责备我说:“赶紧喊表叔。”
“表叔。”我从来就不是怯场的孩子,顺口说:“表叔,这小牛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伙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表叔笑着说:“和你一样,小子,比你妈还厉害,又给你添个弟弟。”
大伙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表叔对父亲说:“满月之前,别让大牛喝凉水,千万要喝温水。最好……弄点红糖,毕竟大牛老了点。”
“行,行,我会的,我会的。”父亲一连声地答应着。
“那什么,兽医站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表叔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墙根处一辆暂新的自行车。
“兄弟。”父亲急急地跟在表叔身后,说:“看你着急得,吃过饭再走啊。”
表叔说:“不了,有事就去站上找我。栓哥,好好照料啊,半年之后,这小家伙,至少卖个三五百。”
母亲方才不知道在屋里忙活什么,听到表叔要走的动静,急慌慌地赶了出来,说:“哎,大兄弟,给你点钱吧?回到站上好说话呀。”
表叔笑着说:“嫂子,瞧你说得,自家表哥要收钱,那还有人情味儿么?”
“就是,就是。”父亲跟在表叔身后附和着说。
“就是什么?”母亲不满地白了父亲一眼,父亲顿时不出声了,默默地跟在推着车子的表叔身后,把表叔送出大门外,院中其余的几个人也跟在表叔身后嬉笑着辞别父亲,走出大门。
我可没有出门送客的礼貌,他们都不在我跟前,我倒觉得更自在,独自怯生生地蹲在小黑牛跟前,慢慢伸手想去抚摸它一下,刚刚碰到小牛犊的时候,又觉得很害怕似的飞快地缩回了手。然后抬头看看正在盯着我的大牛,说:“老家伙,我就摸一下,你不要抵我啊,不然我就揍你……”
父亲和母亲送客回来了,轻轻地来到小牛身边。父亲看见我想抚摸小牛又有些害怕的样子,笑着说:“摸摸吧,它很老实的。”
“真的?”我抬头看看父亲,也看见母亲喜笑颜开的的脸庞。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抚摸小牛,小牛好像受到惊吓一样,忽然努力的支起了两只前腿,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略显惊慌地回头看看父亲,父亲依旧微笑着看着小牛,对我说:“没事,它想站起来呢。”说到这里,父亲扭脸对母亲说:“你去六婶家借几块钱吧?”
母亲一怔,不满地说:“你怎么不去?”
父亲微微一笑,说:“妇道人家,好说话嘛。又不是借很多,借上三块五块的,买二斤小米,再买二斤红糖,哎呀……牲口和人一样,也要过月子嘛。”
母亲更不满了,气哼哼地说:“切,我生广寒的时候,也没见你给我买二斤红糖……”
父亲已经懒得再和母亲说话了,和我一样头也不回地看着小牛,只是不耐烦冲着身后的母亲挥了挥手,说:“快去吧快去吧,回来还要烧两锅热水。”
母亲只好嘟着嘴往外走,但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
关于他们谈论借钱什么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不愿意听见他们争吵,好容易看母亲走远了,我总算松口气,好奇地问父亲:“大牛是黄色的,小牛怎么是黑的呢?”
“呃。”父亲一怔,说:“它爸爸是黑的。”
“它爸爸在哪里呢?”
“那谁知道?”
“那,柱子家的牛为啥是花的呢?”
父亲懒得理我了,只是喜不自禁地盯着小牛看个没完。
小牛还在挣扎着想站起身来,一次次的站立,颤巍巍的待不了多少时间,吧唧一下又趴到地上……就这样一次次的努力了很多次之后,小牛终于顽强地站了起来。
它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蹒跚着蹭到母牛胯下去喝奶,母牛很幸福地伸出舌头舔着小牛犊的屁股,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爸,大牛舔小牛的屁股!”
父亲嗤地一下笑出声来,说:“牲口都是这样的,小子,以后放牛的时候,要看好小牛啊。等明年……卖了小牛,就让你去上学……
二
小黑牛比我想象的坚强很多,太阳刚绕过树梢,它就开始在院子里撒欢了。充满好奇地看看这里,闻闻那里,只是它稍离开大牛的视线,大牛就哞哞地叫上两声,这小子就颠颠地跑到大牛面前。
当然了,这一天下来,我也十分难得的没有出门,只在院子里追着小牛屁股跑,开心的几乎想大喊大叫,还怕吓着小牛,只好一个人嘻嘻哈哈地傻笑着。
大牛很懂事,看到我和小牛在一块玩耍也不再担心,静静地趴在地上看着我们,时不时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两声低沉的从前没听过的声音,好像告诉小牛犊要小心,亦或者是警告我不要欺负它的宝贝儿子。
欢乐的日子,像山涧溪水一样流得飞快。不知不觉的,小牛生下一月有余了。早在小牛满院子飞跑之时,我曾想牵着她们娘俩去山坡上逛一圈,可是爸爸对我下了死命令——如果敢牵着牛走出大门半步,就打断狗腿。
好不容易等到小牛满月,看着妈妈照顾大牛喝了一大桶水,我迫不及待地牵着大牛走出大门,向着几乎一个月未去过的山坡草地上走去。
我牵着大牛长长的缰绳,几乎想一步就能迈到山坡上,给所有小伙伴们炫耀一下我家的大牛和小牛。想想过去在山坡上玩耍的这许多天,都是我跟在别人屁股后边,看着别人吹嘘自家的牛如何值钱,听着别人诉说自家羊羔如何温驯,我却从来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牛羊,就是想摸一下别人家的牛羊,尤其是那些身高体健大牛,征得主人允许之后,还要看那些家伙们的脸色。倘若那些家伙们露出不友善的样子,即便它们的主人应允,我也不敢随便上前抚摸它们。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一下拥有了两头牛,不但有一头大黄牛,还有一头可爱的小黑牛,我甚至想起我曾经会唱几句的歌曲,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甚至觉得唱这首歌的人脑子有点问题,放牛这样好的事情,居然说得那么悲惨。
我心中胡思乱想着,使劲拽着老牛的缰绳往前走。只是这老家伙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不说,还时时刻刻盯着小牛犊。小牛犊也实在淘气,屁大点事都觉得新奇,一会嗅嗅这儿,一会儿嗅嗅那儿,不知不觉就落下几十米远。
大牛看不见小牛,哞哞地叫着死活不走,害得我只好停下来呼喊半天,小牛才蹦蹦跳跳的追赶上来。
小牛跑路还不是很稳当,在狭窄的小路上显得横冲直撞,有时甚至会撞在牛妈妈的后腿上,有时还会一头撞在我身上,甚至一不小心自己在平地上还能摔一个大马趴。只是这家伙身体确实很结实,摔倒之后马上就爬起来,四蹄乱蹬的似乎在向大家证明它一点事都没有,然后马上照样撒欢。
面对我又急又气的呵斥,它居然丝毫不理会,我不由大声骂道:“带你们去吃草,你还不赶紧走,真是大笨蛋。”骂着骂着,我脑子里灵机一动,笑着说:“你还是个小笨蛋,干脆叫笨笨得了。”
小牛对它的名字似乎很不乐意,低头弓背的向我顶了过来。也难怪,这小子从会跑路那天开始,除了吃草喝奶,最大的兴趣就是和我抵头玩儿。
我有时用脑袋和它脑袋相抵,有时让它用脑袋抵我的手掌,不知它是留力了还是就那么点力气,我们两人总是势均力敌。只是眼下我急着要赶到草地上和伙伴们会合,没兴趣和它玩耍,只好闪身躲开它,牵着大牛走走停停的山坡走去。
伙伴们看见我们走过来,一窝蜂的迎上前来。他们这些天来都去我家看过笨笨,但是笨笨第一次来草地,还是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都来问候这个刚出家门的小家伙。
伙伴们围着笨笨指指点点说笑的同时,有几头比笨笨略大一点的小牛犊也友好地凑了过来,它们很快成了朋友,无拘无束的在草地上撒欢。
大牛一边埋头吃草,一边不时地抬眼看一下笨笨的身影,若是看上一会儿找不到笨笨的踪迹,就会发出一声大喊,奔跑的笨笨就会颠颠地跑过来,挨肩贴背的围着大牛亲昵地蹭上几下,然后蹬开四蹄飞奔而去。
就像吃腻大鱼大肉的人喜欢吃青菜一样,我们陪着小牛犊们飞跑一阵之后,觉得没意思了,何况这时的天气也变得愈加炎热起来,于是纷纷挤到山坡边上的一片小树林边乘凉。
如果说,牛最后被老海带走,是牛最好的归宿,但却不会是文章最好的结局。也许,写小说就该这样,狠得下心,不让读者读到痛就不算好文。
感谢作者将这篇力作投给系统的短篇小说栏,愿精彩不断,欢迎继续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