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等你懂我(小说)
一
雨薇早就知道表哥是抱养的,这也是米家巷人所共知的秘密。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舅母打开门时看到一只元宝形的竹篮,里面有一个婴儿,用一件蓝底碎花斜襟棉袄包裹着。
随着舅母一声惊叫,米家巷人便知道了这件事,但谁也不知道丢孩子的人是谁。婴儿衣襟上有张纸条,写着出生日期,还有几个字:无力抚养,孩子是健康的。
“天哪!可别冻着了!”结婚好几年都没有生育的舅母一手握住竹篮的把手,另一只手托起篮底,于是,这个将被起名为文思齐的男婴被带回了家。
舅舅挨家挨户地打了招呼,请米家巷的邻居们保守秘密。
二
暑气渐渐消退,天边的晚霞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如同雨薇心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幻想。
思其坐在院子里的青砖台阶上吹着口琴,雨薇依在他的身边,听得发了呆。
“好了雨薇,哥明天再吹给你听吧。”思其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口琴。
“好吧。”雨薇听话地起身回房间。晚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吹拂着院子里那棵繁密的桂花树。叶影婆娑,地上斑斑驳驳。
十八岁的雨薇,想长大后嫁给思其。这个念头,让她常常会咬着嘴唇傻笑。
这一年的暑假,雨薇是在舅舅家过的。
舅舅家所在的兴吾镇米家巷,是一条南北向的古巷,巷子南面是一条大河,河面上有一座水泥拱桥,通往窑厂。米家巷人总是称呼窑厂的人“河南的”,颇有点儿鄙夷的味道。
窑厂的人很少到桥北来,那里自有周边农民挑担去卖些鱼肉蔬菜,除非要到镇上买生活用品,比如布匹、药物,或者是谁家的孩子馋了粘着大人要些零食,才得到河对面来一趟。过了狭窄悠长的米家巷一直向北,就是兴吾镇的大街,镇上最繁华的所在。
米家巷以姓冠名,原先巷里住着“米”姓家族,后来只因祖上的一些纠葛,家道败落的“米”姓人家便用房产抵了债务,于是米家巷便有了外姓人家。舅舅家姓“文”,也是外来户,住三间平房,南面三间外公外婆住,只一墙之隔。有什么事情或者要个什么东西,只需站在院子墙角扯开嗓子喊一声就可以了。这种喊话的活儿雨薇可是从来都不愿意干的。没啥理由,反正就是不愿意。思其也拿她没法子,常常“骂”她:“真是惯宝儿脾气!”雨薇不吭声,趁思其不防备跑到他身后“狠狠地”拧一下他的胳膊,甚至打他一下。
“哎哟!细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话音未落,雨薇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雨薇,帮我把衣服拿回家去,我要去办点事。”雨薇溜到河边,舅母在码头上喊她。
“舅母,刚来就叫人家做事,让我玩一会儿再拿好不好?”雨薇嘟着嘴。
舅母站在码头的浅水处,两只裤脚挽得很高。她笑着将盛着衣服的白铁皮水桶搁在岸边。
舅舅家没有女孩子,偏又喜欢,就拿雨薇当宝贝。
雨薇脱下粉色塑料凉鞋,这是舅母新买的,摆在水桶边,拎着裙角踩在滑滑的凉凉的石板上。她又往下走了一层。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听就知道是一艘大船。那些洗衣服的女人们赶紧将漂洗的衣服抓出水,生怕衣服被浪头拽了去。雨薇站着不动,等着大船驶过后荡起的波浪绵延起伏的冲击,等着看远处河面上水草浮萍在冲击下起起伏伏。
“雨薇!”思其对着码头喊。
“哎!”只见思其与粉儿一起走来,粉儿的手上拎着一只空水桶。
粉儿是舅舅家斜对门苏奶奶的孙女,张瞎子的女儿。她和雨薇同龄,因为家里穷,小学毕业后就不再念书了。粉儿虽没有雨薇清丽淡雅,但一头乌黑的短发和小麦色的皮肤,显得很健康,这与纤弱的雨薇明显不同。
只要得空,思其常去苏奶奶家帮着粉儿干些体力活。可不知为什么,雨薇对粉儿总是亲近不起来。
“雨薇,你哥遇见我来拎水,说来找你,就一块儿来了。”粉儿拨弄着被风吹乱的刘海,眼睛里含着笑意。
“哦。”雨薇飞快地扫了思其一眼,然后她弯腰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子,侧身用力打了一个水漂。
“真是个疯丫头。”。
“她还小嘛。”粉儿说。
雨薇听他们在身后说话,愣是不回头,只是捡起一块块石子,打着一个比一个远的水漂,看水花依次绽开。似乎这些欢快的小石子可以冲淡内心的不快。
谁知脚下一滑,雨薇一步踉跄差点掉到河里去。好不容易站稳了,却傻了似的立着不敢动弹。
“雨薇,快上来,石板上滑,掉下去怎么办?你又不会游泳。”思其皱了皱眉头,顾不得脱鞋向水里走去。
“雨薇,听你哥的话,快上来吧。你要是掉下去了,我还得下水去救你呢!”粉儿在岸边咯咯笑了起来。
“才不要你来救,思其哥哥会游泳的。”雨薇小声嘟囔着。
“雨薇,把手伸过来。”
雨薇被思其拉上了岸,她的裙角滴着水,贴在腿上。
“把鞋穿好。”思其将粉色凉鞋递过去,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思其哥哥,你帮我把放衣服的桶拿回家吧,太重了。”雨薇的个头只及思其的肩,她一只手接过凉鞋,另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轻轻摇了一下。
“好,你先把鞋穿上。我帮粉儿拎一桶水,回头来拿。”思其拨开雨薇的手,拿过粉儿的水桶站到了水里,用桶在水面上左右划了几下,然后将桶猛地向下一摁,拎上满满一桶水来。
“思其,让我自己来吧!”
“不,我帮你送回家。”思其用手臂挡开粉儿,往米家巷走去。
雨薇拎着凉鞋站着不动,看看思其哥哥的背影和紧随其后的粉儿,心里满是莫名的惆怅。
三
雨薇没有等思其,穿好鞋子,提着水桶回家了。
快到家的时候,看见张瞎子正从斜对面往这边踱来。
雨薇害怕看见张瞎子那空洞的眼眶,每次经过他家总是会绕着弯走。张瞎子曾经也有过老婆,一个外乡女子。粉儿十岁那年,外乡女子不告而别。张瞎子一家靠着苏奶奶揽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另外养两头老母猪,还有邻居们的接济艰难度日。
雨薇快步进了家门将水桶搁在门厅里。思其哥哥还没有回家,她估摸着还在粉儿家帮着干活儿,于是回西屋里去了。
舅舅家的房子,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显得越来越窄小。舅舅舅母睡在东屋,雨薇睡在西屋,文思其只好睡在堂屋里,只用两张长凳子搁上一张竹床。舅舅想着在门厅上加盖一层阁楼。米家巷是藏不住事儿的,舅舅刚在镇上打听下建筑材料的价格,盖阁楼的事就在巷子里传开了。
“文老师,这几天忙啊?”
西屋与门厅只一墙之隔,墙上开了两扇木头窗户。透过窗玻璃,雨薇看到张瞎子说话间移步进了门。他从来不用拐杖,对米家巷的旮旮旯旯了如指掌。
“是老张啊,进来坐。”舅舅说。
循着舅舅的声音,张瞎子摸索着就近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双手垂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干瘪的眼眶却极速地动起来。
雨薇突然有些心怯,转身去了院子里,蹲在墙角看一群蚂蚁忙碌地搬运什么。仔细看,是她中午吃玉米棒子掉下来的一颗玉米粒。
“我就是不让你盖!怎么着?怎么着啊!”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伴着椅子倒在地上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的破碎声,尔后一片沉寂。雨薇愣住了。大伏天的太阳特别毒,雨薇不知不觉离开了墙角的阴凉,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张叔叔,你走啊?”进门的思其与怒气冲冲的张瞎子撞了个满怀。
“哼!”张瞎子没有理会,抖抖索索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阁楼终于开工了,与张家达成协议的代价是舅舅两个月的工资。舅母想起来就会顿足抹泪,痛骂一番张瞎子。
舅舅解释说:“我当然知道盖阁楼不碍他什么事。不过我是拿工资的人,他们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再说大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为这事和几十年的老邻居闹翻了。”
舅母不再痛骂张瞎子了,转而责怪舅舅的迂腐和懦弱,不过唠叨了几日也就作罢。
舅舅请了两个瓦匠,家里人自然当小工做下手。
雨薇跻身小工行列,文思其见了一本正经地说:“雨薇,都是些粗活儿累活儿。你啥事儿都别干,只要不跟我捣乱就行。”
“思其哥哥,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乖乖的。”雨薇扬着脸,踮起脚尖拍了拍表哥的肩头下“保证书”。文思其被她的模样逗乐了,捏捏她的鼻子。雨薇突然不自在起来,红了脸,低了头,两只手绞着衣角。
“你怎么了?脸都红了?”
“没,没什么呀。”雨薇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思其哥哥,我……”
“雨薇!”舅舅在院子里叫她。
“哎!来了!”雨薇看了思其一眼,扭头跑开,留下莫名其妙的文思其。
“雨薇,你帮着去买些早饭来给师傅们吃。”舅舅忙着手上的活计,灰头灰脸的顾不上抬头。
“知道了,舅舅。”雨薇答道。
四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就有了细碎的脚步声,那是女人们趁早凉去河边洗衣服。这些声音让雨薇无法睡下去,又不想起床。突然记起舅舅昨天吩咐的事,连忙揉了揉眼睛起了床,穿上几天前舅母给她做的丁香紫连衣裙,赶紧去买早饭。
米家巷北口有一块空地,贴烧饼的炉子就在这里。雨薇买些了甜的,也买了咸的。她捧着刚出炉的烧饼,嗅着好闻的味道匆匆而回。身姿婀娜,长裙飘逸。
立秋前夕,阁楼盖好了。思其搬进了阁楼。
为了节省钱,没有做楼梯,而是买了三米多长的竹梯搁在楼前。
“雨薇,竹梯陡,没什么事可不要上阁楼啊。”舅舅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舅舅的藏书大多被思其挪到了阁楼上,因此思其每天下阁楼的时间便少了,雨薇想去阁楼的念头自然就多了。
思其时常会躺在阁楼上吹口琴,雨薇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听。雨薇喜欢听什么,思其是知道的;思其吹的曲子,雨薇都很喜欢。
阁楼,成了他们俩共同的乐园。
因为不想遮住太阳,所以阁楼砌得一边高,一边低。
“思其哥哥,快来看看,头顶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午后,思其刚刚上了阁楼,还未站稳,只见雨薇在里面慌慌张张地对他招手。
“哪里啊?什么东西?你别怕啊!”
思其猛一抬头,结结实实撞在低处的屋顶上。咯咯咯,只见雨薇按着肚子笑得脚步踉跄。明白了是雨薇恶作剧,思其青着脸坐在地板上不说话,额头上有一个包。尴尬了几分钟,雨薇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下了竹梯,裙角差点被脚后跟踩住。表哥没好气地说:“疯丫头,摔下来我可不管你!”
“谁要你管!”雨薇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自己房间,并关上了门。
“雨薇,你把门关起来干什么?快开门!”舅舅不知出了什么事,在外面拍门。
“思其啊,要你带着表妹玩,你能这样子吗?”雨薇听见舅母责备思其,忍不住偷偷抿嘴笑了。
“我想睡觉,睡醒了我就出来。”
“那好,你早点出来。再不听话就打电话给你爸爸,要他早点接你回家。”舅舅说。
“打就打,我才不怕呢。”雨薇小声嘟囔着,心里没来由地难过起来,索性蒙头大睡。
五
待雨薇睡醒,房间里已经是昏暗一片。
“秋老虎”真的来了,天气十分燠热,只穿了件宽松的月牙白泡泡裙,后背上却还是汗津津的不舒服。雨薇起身坐在床边,拿起前几日未完成的回形针挂历门帘做起来。她想在回家前做好了挂在西房间门口。她晓得自己回家后,思其哥哥就从阁楼上搬来住。
曾经去米家巷很多人家讨过旧挂历,大部分是影星美女,做出来的太花哨,雨薇不喜欢,便央着舅舅去学校同事家找往年学校发的水墨画挂历。
用削铅笔的小刀将挂历裁成细长的三角形,在回形针上缠绕成纺锤形,然后拿尖嘴钳将回形针的两头弯成S形,以便钩连。慢工出细活,这些看似简单的活儿,雨薇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暑假。思其要帮忙,她却不愿意。
做了好半天的时间,见外面很是安静,雨薇放下挂历想去堂屋瞧瞧。
“舅母!舅母!”本来想喊思其哥哥的,转念又改了口。
雨薇懒懒地走到院子里,见不着一个人。一弯浅白色的新月已经爬上枝头,西边的云朵却依然明亮。树上浓密的叶子纹丝不动,看脚下的青砖地面散落的水渍,似一朵朵的花。深深吸一口气,有一丝丝的清凉,一定是表哥洒了水。转身回到堂屋,才注意到墙角处搁着木桶、脸盆、毛巾、蔷薇香皂,还有几瓶热水。蔷薇香皂是思其让舅母托人从外县城买来的,知道她不喜欢硫磺香皂的味儿。雨薇总喜欢蔷薇香皂带来的特别感受。
洗好澡,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洗衣服。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知道雨薇起来没有?”这是舅母的声音。舅舅、舅母和思其进了家门。
“舅母,我都洗过澡了。”雨薇连忙应声,起身间不小心,水盆绊翻了,肥皂水泼到了脚面上。思其站旁边刚想笑,却看到雨薇正狠狠地对他瞪眼。
“哎呀,衣服放那儿让我来洗,你快洗洗脚准备吃晚饭。”舅母上前拉开雨薇,自己坐下来麻利地洗着衣服。
思其在院子里摆放好小木桌,摆好凳子和饭菜。
“雨薇,我爸下午刚做的肉圆,味道不错,你多吃点。”思其一脸笑地说。
“嗯。”雨薇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拿筷子夹起肉圆咬了一大口。
“慢点吃雨薇。还有几天你就要回家上学了!来,多吃点!”舅舅又夹了一只肉圆按在雨薇的饭碗里。雨薇鼻子一酸,放下碗,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别哭啊,吃饭的时候可不能哭的!”舅母用手背帮她擦泪。
“你看看你,吃饭的时候和丫头说这些干什么?真是的!”舅母责怪舅舅。
“雨薇,哥哪天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嗯,好。”
“明天下午就去看。”
“好!明天下午就去看!”思其挺了挺身板,大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