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走过】浴火重生(小说)
【第一章】暴雨倾盆押重犯,无奈释放留遗憾。本是普通农家娃,自小吃苦家贫寒。
1945年秋天,一个闷热的下午,让人透不过气。天空乌云密布,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地里的玉米都已经甩出了樱子,高粱穗也钻了出来。但由于天旱少雨,玉米叶子都卷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片葱叶。地上的小草都旱得打了嫣儿,半死不活地贴在地皮上。
在殷巷镇向南、通往商河县城的路上,一队八路军战士,押着一名犯人匆匆走着。他们神情严肃,小心谨慎,可见这名犯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一个八路军走在前面,不住地观察着左右的庄稼地。他是八路军的一个连长,是这次押送这个重要犯人的负责人。
这名犯人,就是恶贯满盈的张老十。他曾经在德平县呼风唤雨,是名震一时的伪军团长,在刚刚结束的殷巷镇攻坚战中,被我八路军俘虏。
当时安排他押解张老十的营长李一民,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周宏伟同志,张老十可是咱们商河县,罪大恶极的人,你们要好好看好他,可不能让他逃跑或者自杀了!必须把他安全地,押送到商河城南的根据地。到时我们要拿他召开群众大会,可以起到震慑其他伪军的目的。他如果逃跑,或者在路上有突发情况,你们可以立即开枪击毙他,不能放虎归山,虽然他曾经是你的大舅哥,但你要知道,他可是人民的罪人,他犯下的罪行是非常恶劣的。他在商河县城还有一部分势力,如果他跑进商河城,那我们的攻城战役,就会受到巨大损失。”
“是!请营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们一定加倍小心谨慎,绝不会出现问题!”周宏伟回答的干净利索。
周宏伟个子高大,人虽然很清瘦,但脸上却是带着果敢坚毅,两只眼睛透出自信得光芒。他是商河县怀仁镇河西村人,是个贫苦农民的儿子,从小就给地主张老十家放样羊,在张有财家当了一名长工。在苦水里长大的他,很早就懂得了社会的黑暗与压迫。他给地主放样,受尽了老地主非人待遇,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被打骂侮辱。晚上就和羊群睡在一起。后来他因为老地主抢了他的妹妹,又逼死了他的母亲,他一气之下把老地主杀了。
他后来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经过战斗的洗礼,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八路军指挥员。在人民子弟兵的部队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还是人民自己的队伍好,到处充满了群众的爱戴和战友的关怀,这在以前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刚走到一处树林处,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刚才还风平浪静,现在突然就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铜钱般的雨点,噼呖啪啦砸下来。周宏伟看到树林的边上,有一处废弃的瓜棚,赶紧叫战士们押着张老十,到瓜棚下避雨。他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心里很痛快,干旱的庄稼终于可以解渴了。庄稼人的心里,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惦记着庄稼。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大雨差不多停了。下了一个时辰的雨,那些洼地里已经注满了浑浊的雨水。周宏伟走到前面的路上,看看天色,云彩还没有散尽,稀稀拉拉的雨点还在下着。
他正要命令战士们启程,一班长王四贵走过来说:“连长,匪首张老十要见你。”
“好,我马上就过去。”周宏伟说着,看了看庄稼。玉米喝饱了雨水后,已经神展开的叶子,非常精神,他带着微笑走回了瓜棚。
到了瓜棚里,张老十说有要事和周宏伟说,但要必须跟周宏伟一个人说。周宏伟摆手让战士们离开一会儿。王四贵说:“连长,他不会耍什么心计吧?”
周宏伟是非常了解张老十的,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地主少爷,曾经的少东家和大舅哥,也救过自己三次命。他和战士们说:“没事的,你们都走远一些吧,我和他多聊会儿,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王四贵带着战士们,感叹着这场大雨,走到前面去了。周宏伟走进瓜棚和张老十聊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战士们都回来时,却发现张老十不在了。战士们都问:“连长!张老十跑了?”
“是我放走的。”周宏伟心情沉重地说。
“为什么啊?他可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战士们都非常震惊。
“我为了报恩,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得不放他一次。”周宏伟说。
“但是你会被处分的,结果会很严重!”王四贵带着愤怒说。
“我知道,但我会承担的,一切后果我自己负责,就是被枪毙,我也不后悔。”
“连长,你这到底为的啥嘛?”
“我曾经欠他家三条命,我必须还给他。”周宏伟平静地说。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随即而来的是一声轰天动地的炸雷,大雨像瓢泼一样,又开始下起来,四周的庄稼和树木,都被白蒙蒙的水汽笼罩了……
1920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在华北平原上的大沙河河岸上,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一声啼哭,降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降生,给这个穷苦人家的家里,带来了一丝的欢乐。因为几代单传,到周济民这辈,已经是第三代独苗了。由于家里穷,所以到了三十二岁上,他爹把棺材本搭上,才在几十里外的殷巷镇东边大沙河岸,一个叫做碱场李的村子,托媒人给他张罗个媳妇。媳妇的家里更穷,因为她的家虽然也在大沙河边上,可是那里却是一片盐碱地,夏天一片水汪汪,春天狂风呜呜响,秋天只见一片高粱,冬天盐碱白茫茫。这就是她家乡的真实写照。
一袋子麦子和三袋子豆子,便把媳妇娶回来,还没有等到孙子出生,老头子便撒手归天了。临咽气时,老头子拉住周济民的手叮嘱道:“咱们周家人不旺香,从你老太爷那辈到你这辈,都是单传独苗,你可要给咱老周家多生几个孩子,人丁兴旺,才会家业兴旺,也不会被人欺负,你能明白吗?”
周济民含泪点着头。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但很快便消失了。他的皱纹舒展开,他放心地死了,去天上找他的老伴。
才降生的这个孩子,因为没有婆婆,媳妇没有经验,非常害怕孩子养不活,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周济民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墩子,希望他像木头墩子、石头墩子一样结实,无病无灾。
就像墩子这个名字一样,这个孩子真的倔壮成长起来,他就像大沙河里的矮柳树,虽然长得貌不惊人,甚至比不上芦苇被人们重视,但矮柳树盘根错节,生命力顽强,在土地贫瘠河滩里,却生长出细嫩茂盛的枝条。
在有了墩子后,周济民还想再要几个孩子,以完成爹的夙愿,家丁兴旺。可是,媳妇的肚子,却再也没有了动静,四五年了,还是瘪瘪的。周济民有点灰心了,觉得自己可能要涉爹和爷爷、太爷爷的后尘,可能又要独苗单传了。
墩子长到六岁时,他的娘却突然迎来了生产高峰期,接连生了几个孩子。周济民虽然为有了后代人丁兴旺而高兴,可本来就贫穷的家庭,多添了这几张口,更加困窘,他整天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可是,自己本来就没有土地,每年租种地主张有财家的几亩地,去除地租后,剩下的粮食根本接不到下年。在青黄不接的日月,周济民两口子只能去挖野菜,或者去沙河里捕鱼糊口。
在墩子八岁的时候,周济民把他领到地主张有财的家里,求他留下墩子,看看能不能给口饭吃。肥白大胖的张有财,又矬又矮,胖的像个皮球。
他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慢慢品着香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过了一会儿,嘴里才吐出一句:“娃子多大了?”
“东家,俺家墩子今年都八岁了,该给东家效力了。”
“嗯,是不小了,可是这年龄该读书啊。”
“咳咳,东家,俺家哪里有钱让他读书哟!去年的租子,不是还没有给您还清吗?再说,俺们穷苦人家,觉得学那个没有啥用处。”
“唉!自古就是读书最高啊,你们这些人啊,真是愚昧啊。”
“是,是,俺们愚昧。东家,您看——墩子可以留下吗?”周济民唯唯诺诺,眼里露出渴望的神色。
“这样小,他也不能去种地,也赶不了羊啊。”
“那,东家,您看他长得挺壮实的。他什么活都能干,扫地,端水都可以的。”
“咳咳。”地主张有财把茶杯放到八仙桌上,现在才抬起了他的大铃铛眼皮,鱼眼珠泡转了转,说:“这样吧,先让他陪石头读书练字吧,如果侍候好了,一年给他三袋子玉米,一袋麦子,你看如何?”
“太谢谢东家您了,您真是我们周家的救命恩人啊!”
“可是丑话说到明处,如果他不听话或者干出什么坏事儿,那就不能怪我不客气!”
“东家你放心,这孩子挺实诚的,如果他不听话,那您该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全凭您发落就是。”
“那好,听说你家最近又添了几个娃,生活挺困难的,先让管家也给你盛袋子玉米,带去吧。反正墩子的工钱早晚得算。”
周济民喜出望外,背着玉米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了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墩子非常害怕,他看着张有财,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瘆人气。
【第二章】陪读书童小长工,经历死亡险象生。瞭望所里听故事,从小立志慕英雄。
张有财在几年前,给孩子请来一个老秀才,作为张有财的私塾先生。在张有财的另一处闲置的老宅子里,有三间老屋子,叫长工们打扫出来,作为教室。同时在此上学的,还有附近几个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先生正式给石头、秋梅和十一各起了大名。张老十,弟弟十一张十一、妹妹秋梅张秋梅。
张有财有叔伯弟兄几个,但就张有财家富裕,其余的都很贫穷。到了张老十这一辈,他的叔伯兄弟和堂叔伯弟兄,有十四个,张老十排行第十,所以都叫他张老十。十一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掉进大沙河淹死了。张有财的大老婆,在生了张老十之前,还给他生过两个孩子,但是都没有活过百日,就夭折了。张老十和秋梅,是张有财的第二个老婆,庞氏生的。张十一,是张有财跟家里的仆人丫环生的。
墩子被张有财安排,给张家的子女打支应。张老十比墩子大两岁,已经读完了四书,现在跟几个大点的孩子,算作大班,已经读中庸了。而十一和秋梅,年龄跟墩子差不多,现在只是读百家姓。墩子是不能进学堂的,只能在学堂外边等着少爷小姐放学,然后替他们拿着书包等东西,一起回家。
晚上,张氏兄弟读书写字时,墩子就给他们铺纸研墨。等侍候他们都睡了,才回到牲口棚里去睡觉。张家的牲口棚很大,喂了大概十几头牛和马。靠着牛栏马厩旁边,是羊栏。墩子就是在羊栏旁边、盛放草料的屋子里,搭起的草铺上睡觉。晚上睡不着时,他就爬到长工老李头的”瞭望所”上去,听老李头讲故事。
其实,老李头并不老,也就三十多岁,只是他长得有些老相,也因为他脾气憨厚,看着像个老头,于是长工们都叫他老李头。
紧挨着张家大院的牲口棚,占地有一亩,大门朝南。两扇大车门是很厚的木版钉成的,黑又亮的门轴,像孩子们小时候的脖子,直插进四四方方的、石头门墩中间圆圆的眼子里头。尽管倒上了黑黑的机油,但开关起来时,还会吱妞吱妞响。大门左右两边,是各长十几米的牲口槽,单墙双面。平时,张家的马、牛、驴、骡就挨个拴在这槽上,悠闲地咀嚼草料。公马和叫驴的那物件,又黑又壮又长,像擀面杖一样,垂在肚子下面,叫他们老是疑惑--长那么长有什么用?牲口们大小便彼伏此起。最壮观的要数母牲口尿尿了。尾巴往旁边一甩,一股大水哗啦啦飞流直下,到了地面就泡沫四起。
进了大门,西南角子,矗立着一座二层土楼。窄窄陡陡的木楼梯爬上去,就进了只有一间房子的“瞭望所”。
“瞭望所”是墩子最爱去的地方,虽然一走在上面抖抖的,可是高啊,从小窗子里,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沙河。在这里还能听老李头讲故事呢。
在张家的第一个夏天,墩子就经历了一次死亡。那是麦收时节,私塾先生跟张有财告假,要回到离这里五十多里地的,乐陵老家去,帮助家里收割小麦。张有财给了私塾先生几块银元,又给他灌上一袋麦子。私塾先生用驴子驮了,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张老十和他的同学们,这帮平时就不爱读书的地主少爷们,正巴不得能放假呢,现在好了,可以和墩子一起去沙河里玩。
大场上热火朝天。女人拿着杈把扫帚忙活,男人则赶着牲口们拉碌毒碾麦。牛、马、骡、驴都上阵了。每头牲口拉一个巨大的、青石或红石碌毒,吱妞吱妞碾过厚厚的麦浪,一圈一圈地转圈子。尽管阳光照到麦杆杆上亮晃晃扎眼,尽管汗水汹涌根本擦不干,但听到麦子被晒的喳喳作响,人们心头就舒坦,因为太阳越红麦子颗粒越容易打下来。
人们惊叫的时候,墩子跟随张老十、十一、秋梅,正低头从大场边经过。滚动的石辘轳发出悦耳的音乐,让墩子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繁忙的世界。等到所有的惊叫,都汇成了一个声音,而那个声音,被他听出危险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避免了。墩子抬起头,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是,红红的马脖子和马的前腿。直到后来想起,墩子的眼前,仍然看见红红的马的胸膛,呼啸着压上来。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平展展躺倒在金黄色的麦草堆上。有一瞬间他看不见天空,因为天空被一个红红的马肚子占据了。只一瞬间,他又看见天空了,蓝蓝的天空,晃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