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老牛(散文)
赵二爷在末庄出生在末庄读书,后来经在京城做官的大舅子提携,做了半年小吏,去京城见过他的人回来说,那威风、那阵势、啧啧!他们把皇上出宫的威严安在他赵二爷身上。道听途说的赵二爷威风劲儿,末庄人是领教了,如今赵二爷真的做了县太爷,更是前呼后拥,生人必须统统回避。每次出行必兴师动众,很容易让人想起湘西人赶尸。赶尸匠大都在夜里赶路,领头的敲着一面铜锣喊:“湘西赶尸,生人回避,家家闭户,户户关灯”,诡异而神秘。
赶尸怕受惊,铜锣一响,家家户户关门吹灯,绝不敢看的。据说更怕狗,若是被狗咬了,那尸体就再也迈不动脚,天一亮就麻烦了,鬼魂怕见日光,公鸡打鸣就能吓它们一哆嗦,赶紧找座破庙打尖休息。
赵二爷是活人,不怕光,可是他怕生人,熟人也防着,所以每次出门视察他的田地,都是前呼后拥的仪仗,早早地贴了告示,赵爷定于某月某日到此视察,请家家闭户,不许随意走动、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拿弹弓、菜刀逐户登记,没有衙门证明,镰刀锤子禁止销售,违抗者后果自负。一时间,保长、里正跑前跑后挨家挨户地通知了一遍,这也不放心,临时抽调一批乡勇、团练把守各个路口制高点。这阵势咋看都不是防狗,明显地是防人,防谁呢?当然是那些末庄的百姓。
小牛是老牛的儿子,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阿爹老牛租种赵二爷家的地,自从邻村的杨白劳喝了卤水,老牛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赵爷派人来说:“邻村死了人,时代也进步了,我们也要与时俱进不是,秋后算账容易,出杨白劳式事故,赖账不成就自杀,他丢了性命,却坏了赵二爷的名声,打今儿起开始,种地要上打租,实在交不上赵爷的小舅子放贷,你们可以到他那里借!”
老牛抽一口旱烟袋叹一口气:“一代不如一代,不好过嘞!”九斤老太就说:“你咋抢我的话说,哼,一代不如一代!”拐着一双小脚轰小鸡去了。
过了几天,赵二爷的仪仗果然摆开了阵势,开路先锋,保驾护卫,俨然皇帝出宫,浩浩荡荡,煞是威武。临时组团的兵勇团练就不一样了,他们无精打采地在各个路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内部消息说,赵二爷穿的新装是从丹麦宫廷高价聘请的御用大师设计的,末庄人兴奋不已,都希望一睹赵二爷风采,谁知一道告示把大家锁在家里,开个门缝偷看两眼没事吧,伟大光荣正确的赵二爷要来视察呢!
七月的太阳炙烤着末庄空旷的街道,石板路煞白,明晃晃地如镜子一般,商户早早关了门,行人早早回避,屋角的阴影里一条狗伸着舌头在打盹,树荫下几只母鸡扑打着翅膀,扬起一片尘土。
黄昏的时候,有风吹动柳树枝,先是几匹快马,哗哗啦啦地跑过,接着又是几匹快马,鸣锣开道的仪仗走过来了,通红的一片,先过来的两边站好,肃静,回避的避讳牌储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声音,也没有舞台上的伊伊呀呀,老牛才知道外面不是演戏。
小牛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与赵二爷的仪仗打个照面,他哪里见过这么威严的阵势,心里一哆嗦:“俺的那个娘来,怪不底不叫看呢,心慌着嘞!”
老牛过来敲了小牛后脑勺一烟袋锅:“你龟仔仔知道个甚嘞?老子过去见过县太爷,磕过头呢!心慌个什么幌子?去,关门屋里黑,把油灯点上”“你说那是老黄历,老百姓哪有不怕当官的?人家是官家!”小牛嘟囔。
九斤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趴在门缝往外瞧:“一代不如一代,你汪汪人家,啧啧,一代不如一代!”
一家人正说得热闹,就听“嘭”的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后面跟着冲进来几个穿制服的兵勇,老牛当时就傻了,九斤老太也张大了嘴,小牛一个箭步挡在兵勇面前:“咋的?你们要干啥?”
为首的一个小白脸估计是个官,走到小牛跟前说:“干啥?保卫我家赵老爷的,你挺牛逼呀?”说着轮圆了胳膊一巴掌扇过去,把小牛煽了一个跟头,后面几个兵勇一起向前,一顿拳打脚踢,小牛在地上缩成一团。
老牛看孩子挨了打,这还了得?拎起屋角竖着的一把撅头大吼一声:“我看哪个鬼仔仔再动一下?”
“你敢造反?”小白脸回身紧紧盯着老牛,“上峰有令,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议论赵老爷,头更天不许点灯,你不知道吗?触犯了王法,该当何罪?”
小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有气无力地辩解:“我们只不过说了几句家里话,又没说赵二爷个不字!”
“那我们不管,我们就是执行命令,随便说话就不行,一会儿你们得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还走一趟,你们踢坏了我家的门,随便打人,还跟你们走一趟?还有没有王法?”
“少他妈跟我提王法,赵老爷就是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他妈的你不服是吧?给我打!”
天地一片黑暗,黑暗里是恐怖的撕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小牛清醒过来,身子在地上,他想翻个身,胳膊腿软绵绵得疼,试了几次身体都没有反应,估计可能骨折了,脑袋晕乎乎的,眼睛被血糊成一条缝,余光里九斤老太正趴在老牛身上哭。
老牛死了有一会儿了。
九斤老太疯了,再也不提一代不如一代,逢人便问:“天黑不让点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