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周吴郑王(小说)
周吴和郑王是儿女亲家,都住在赵庄,一个村住了一辈子。他们的上一辈和上上一辈也都住在这儿。赵庄分前庄和末庄,周吴住前庄,郑王住末庄,前庄的周吴种菜,末庄的郑王养猪。
赵庄人祖上原来都是种地的,这些年小城镇建设日新月异,县城的高楼都盖到村口了,土地也就紧俏起來。精明的赵家带头搞起了房地产拆迁,钱家也跟着学,不几年功夫,这些人家就发了。
孙家嫌乎赵家给的补偿少,婆娘要死要活地不肯离开故土,结果弄得鸡飞狗跳的。推土机、铲车,公安法院一大帮,把他们家团团围住,两口子心里害怕,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官司打来打去,也没个什么结果,成了当地的一个茶余饭后的新闻。
盖了楼的城里没了土地,水泥地上长不出庄稼,人总是要吃飯的。这赵庄如今城里不城里乡下不乡下,住的是高楼大厦,身份还是个种地的。种地的庄户人家讲究自给自足,水稻小麦白菜、萝卜地瓜土豆,谁不愿意吃自己种的,地里现摘现吃,新鲜。按说物以稀为贵,可偏偏这粮食就是不值钱。什么都涨价,就是粮食不涨。村里的精明人就动开了脑筋,活人怎么能让尿憋死?种菜。于是,前庄的大部分人成了蔬菜专业户。
赵庄人的日子说不上穷也说不上富,反正日子就那么一天赶着一天地过着。赵家一日三餐,李家也是三餐一日。
这不,这天晚上,夕阳迟迟不肯归山,周吴家的小院里,一张饭桌围一家人,边吃就边说开了话:“这菜一天一个价,按季节长忒磨蹭,得想办法,运输保鲜也是个问题。”周吴先扯开了话题。
二小子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头都沒抬,斜着眼看着他说:“这还不简单?农药店哪家不卖植物生长剂,高粱苞米都能催早熟,韭菜辣椒也照样。”
二小子嘴里含着饭粒,乌鲁乌鲁地说,囫囵吞枣地咽了半碗饭,这才喘了口气坐直溜了,看着他爸继续说:“我说爸,你也太老脑筋了,后院那几家早就用上了,你没发现人家的韭菜比咱家长得快啊,人家割三茬你才割两茬!”
周吴没等二小子说完就炸了庙:“你个小兔崽子,他妈学出息了,老子花钱供你上学,你在学校就学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啊?”回身抓起笤帚疙瘩就要打过去。老伴忙站起来,挡在了儿子前面,周吴举笤帚的手就停在空中了。他不是怕老伴,是下不去手,也没了那个力气。最近他总对老伴说肚子疼,恐怕不是好事。可任凭家里人说破了天,就是不去医院。他心里明白,去也白搭,医院不是给他这样的人看病的,人财两空的买卖他不干。
周吴重又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盒灵芝烟。二小子知趣地赶忙点上火机递过來。
抽了几口烟,周吴的心气顺了点:“我也知道用那些玩意能多赚几个钱,可是咱家从你爷爷的爷爷起,咱就没有坑过人。我过不了这个坎啊!”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爸,我也就那这一说,您別生气,大不了我高中念完就不念了。郑叔家乌苏姐说,大学也学不着啥东西,就是为了混文凭,毕了业也找不到啥好工作。我回來帮你种菜得了。”
周吴叹了一口气:“唉,阮小二下水,林冲上山——都是逼的呀!西边那块地角留几条垄自家种菜吃,其它的就随大溜吧!”
说话功夫,周吴家老大和他老丈人推门进来,老大手里提着半个猪头和一条子猪肉:“妈,明天端午了,我老丈人家杀猪,给您送点肉过来。”
“哎呀,你看看他老亲家,还麻烦你跑一趟。”周吴老伴笑着迎过來,接过肉就往厨房走,回头不忘嘱咐老大:“给你爸倒水,歇歇。”
周吴起身,找到一个板凳,用袖子查一查递给郑王:“你看我一天到晚瞎忙,也没顾上去看看你!”
“啊呀,亲家,一家人你客气个甚?听老大说你不舒服,我应该早来看你才对!”
“别听他们瞎胡咧咧,我好着呢!”周吴说着使劲拍了两下胸脯,却不料“咳、咳”,引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周吴脸色瞬间略过一丝痛苦的颜色。
“亲家,听我一句劝,咱这个年龄了,病来如山倒,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
郑王知道亲家的心事,却干着急,没什么办法,只好不停地搓着满是裂痕的两只大手劝道。
“啥用?干花钱?”
郑王不再言语,周吴忙给杯子里添了点热水,“我,你还不知道?”
“我是怕耽误了!”
“耽误个啥?年轻时,吃苦挨饿的困难年代都挺过来了。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反而娇气了?哪里话吗?这些年,我都感觉自己百毒不侵了,不信你看看?”说着,周吴把胳膊弯起來,展示了一下肌肉。
“唉!”郑王叹了口气。
“你那些猪这个月出栏多少?”
“十三头。饲料太贵了,养不起了。买了三吨转基因的苞米,苞米一块一。”
“没法弄了,服了。老大,去地里多摘些菜带回去,明天我这菜就不能自己家吃了。”
“你想通了?”郑王疑惑地问。
“啥想通不想通,黑了心喽,吼吼!”周吴仰天叹息,无奈地耷拉着两只手臂,软软地坐下,再也不愿言语。
郑王看着周吴心疼:“老亲家,不是你我心黑,不这样就过不下去嘞,往周围放眼看看,家家都整啊!我自己养的猪,只留一两头自家吃肉的,喂点放心的猪饲料。其他的,我都不敢吃。现在,你种的菜你也不能吃嘞!”
“这叫什么事呢?我的菜给你吃,你的肉给我吃,你喂我一口毒药,我喂你一口毒药,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
二小子听着热闹,少年的本性露了出来:“郑叔,老师说了,这叫互害,造假药的保不齐就吃你家的肉,我家的菜,咱有个病,有个灾,保不齐就吃它造的假药。都觉得自己不吃自己的安全,可能吗?害人如害己,谁都跑不了!”
“是嘞,不知道的毛病越来越多,年纪轻轻净得稀奇古怪的病,没有干净的喽!”郑王直摇头:“不说了,到时候,该回去喂猪吃药了!”
第二天,周吴一个人去了农药店买了甲醛、避孕药、敌敌畏等一大堆药,有促生长的,有促早熟的,还有抹上一下,下午柿子就红的。
看着地里绿油油的青菜,一嘟噜一嘟噜肥硕的柿子,周吴怔怔地看着发呆。药搅拌好了,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看着看着,眼前有点晕。仿佛眼前全是嘻嘻哈哈的孩子,都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眼看着孩子们笑着去摘红透的柿子,带刺的黃瓜,打闹着往嘴里送。周吴大叫一声:“不能吃,不能吃啊!”
一大口的鲜血“噗”地喷出来,周吴前后踉跄了两步,一头栽在菜地里。
郑王赶来的時候,周吴已经没有救了,郑王紧紧握着周吴的手说:“好人啊,你不该来这个世上啊!”
周吴死了,二小子不能继续上高中,家里没有了劳力,菜地还得种下去,城里那么多人还在等着菜吃,他也得进城买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