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教书，日子是被切割成块的。几点上课，几点下课，都是固定的。人就同一架对好的闹钟，到时到点，就响。过点了，悄无声息。
　　 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接了水，蹲在廊檐下，刷牙，牙膏沫子落在花坛里的一棵玫瑰和一棵一人高的山丹丹花下。时间一久，花下面白花花一层，反碱一般。旁边的滴水窝里，住着一家蚂蚁，我刷牙，它们就在牙膏沫里洗漱。顽皮的，跳进去，洗个澡。胆小的，用手反复试探。洗漱毕，去学校。五分钟的路。出巷道，沿小镇的街道向东，左手，就到了。
　　 我出巷子，巷口的一个男人背着一装粪（背篓）青草回来了。装粪口，青草的穗子均匀的铺下来，冰草、猫儿草、开紫花的苜蓿，随着人的步子，一起一落，很有韵律。他的头窝在青草下，看不见，只能听见走路的吭哧声。他是头上长了一山草的人。在街道上，阳光透过湿漉漉的洋槐叶子，湿漉漉的泼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驴粪是新鲜的，牛蹄印是新鲜的，就连肥公鸡带领的一群嫔妃们也是新鲜的。在小镇，七点多出门的都是懒人。我也是懒人。
　　 到校门口时，学校已经塞满了学生的喧哗和朗读声。
　　 七点半吧，我记不清了。跑操，全校师生，在校外的大戏楼场，喊着一二一，绕圈圈跑，头咬着尾巴。校长也跑，在圈子中间，退着跑。我们是新人，无班可跟，就在队伍的尾巴上，跟着跑。
　　 早操结束后，在语文组办公室，泡茶，倒水。去校门口一个小店买个鸡蛋夹饼。偶尔也有烤串，但太油腻，我吃不惯。饼子皮烤的微微发焦，一刀两半，夹上油煎的鸡蛋。还是挺好吃，也不贵，一块五。店里还经营着凉粉。一碗两块，还算便宜。要一碗，坐下来，调上醋，泼上辣椒油，放上盐、蒜，淋几滴荏油。一碗酸爽可口的凉粉下肚，感觉整个上午都是舒畅的。生意是街道边上的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做的，反正闲着，便把临街的一间屋开了门，拾掇成了店。店很小，三五张桌子，八九把凳子。吃的，多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偶尔有过路人。店虽小，不过在这样的小镇，似乎也还真是独此一家了。
　　 随后是跟自习，上课。
　　 第二节课下，做广播操。值班老师站校园吹哨子。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学生根据班级，排成两溜，听着广播做。各班的班主任和代课教师站在最后，跟着做。两遍，结束后，值班老师喊：解散！学生像疯了一样往教室涌，真是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我们上学时，也是如此，解散后，没命一般，往教室冲，冲个第一名。现在想来，就算冲了第一名，有何意义，实在想不明白。
　　 十一点五十，中午放学。镇子上的孩子，吆喝着，三五成群，就回家吃午饭了。家远，回不去的，在教室就着凉水，啃两口干馍馍。然后写作业。写毕，就在操场打乒乓球。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二。中午都是回不去的，也是喝凉水，啃干馍。看着他们沾满泥浆的手上举起的碱面放多了有点发黄的馍馍，我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我。恍惚间，那个背对着黑板，啃馍写字的少年，或许真是那个叫王选的人。十年，时光在重复着原来的模样，一切都没有改变，就连记忆也是旧时光深处存留的。
　　 教师是有灶的。三分之二的教师上灶，三分之一，自己做。上灶方便，到点去，一吃，嘴一抹，就走人了。上灶，每月伙食基本在一百二，一天五六元，已经够便宜了，那时城里一碗牛肉面，都快六元了。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民办教师，以前教课，后面，不知什么原因，就做起了饭。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有病，丈夫顶替她。她丈夫做饭油重肉多量大，毕竟是男人嘛，但味道就粗糙多了。每月有两名老师值班，一是收伙食费，一是周末在城里购买下周用的食材。购买了什么菜，就决定了这一周吃什么饭。学校的伙食还算不错，中午面条，什么臊子面、炸酱面、凉面、西红柿鸡蛋面，换着花样。晚上一般是炒菜，馒头。炒两盆，一盆一样菜，一样菜两勺。隔三岔五会来顿肉，解解馋。每天，端了饭，隔壁的餐桌太小，挤不下，很多老师就端着碗蹲在厨房门口吃。排一排，吸吸溜溜，呼哧呼哧，叮当作响，好有气势。一个月下来，我竟然肥了五斤。
　　 吃罢饭，我就回住处。四五月，天气好。我会抱出被褥，搭在铁丝上晒。晒好，就睡觉。
　　 下午两点，起来。把被褥抱进屋，怕晒得太久，晚上放学收，受潮了。刚晒过的被褥，温腾腾、虚哄哄的，一股棉花搅拌着阳光的味道，香极了。
　　 下午，上课，老样子。
　　 五点多，放学。吃饭。吃毕，回住处。有时会在老师宿舍呆一阵，谝一阵。我基本不说什么，听他们说。男老师，说的最多的，还是昨晚上挖坑或者打麻将，谁赢了二十，谁输了三十。女老师，就说班上的学生，谁又打了谁，谁又抄了谁的作业。月亮挂在西山的树梢上，星辰起，炊烟落，我就回到了住处。
　　 在住处，我一个人，没人说话。我像一个闲人，在浓密的暮色里，把院中的这株草看看，把那株草瞅瞅。最后，拔一根，塞进牙缝里，嚼着，嚼出了青草的液汁，一股酸涩，弥漫口腔。有时，我就给有些花草量身高，用一根竹棍，测量它们一两天能长多高。有时，跟每一株草说话，逗它们玩，起名字。我常想，我是不是傻了，或者疯了。但人总得要说话啊。当我闭上嘴，那些语言的舌头就伸出来，顶破了我的嘴皮。
　　 夜黑透了，一只夜猫翻墙进来，叫一声，消失在了老土房后面，村庄渐渐陷入巨大的寂静，我也该回屋了。一个人守着一座院子，也守着无所事事的长夜，时间是漫长的，像一根绳，摸不到头。我窝在炕上，翻书，或者看电影。把从朋友处借来的上百张碟片都看完了，最后看得电脑风扇像牛一样哞叫。
　　 十一点，锁好门，就该睡了。一天，就这么开始，又这么结束。如同把一手翻过来，手心，翻过去，手背，又翻过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