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像一块被水冲洗过的蓝水晶，透亮清新。她躺在床上，看见清晨的阳光窸窸窣窣爬满了窗子，春风撩起布帘，吹得她全身暖洋洋的。
　　 今天是周末，这样轻松悠闲的日子，她不想起床，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间。厨房的香味，早已经在他轻轻关上门后飘散得无影无踪。
　　 她原本打算一觉睡到中午，可是她的手机铃声却在不停地闹响。铃声是离婚前他给她下载设置的，幽默的童音，让她当时感觉很新鲜，滑稽又好玩，所以嬉笑着认可了它，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慢慢地就不想改掉。但是，这个时候它反复出来扰她清梦却显得特别恼人，“爷，来电话了，咱接还是不接耶？”如此几次以后，她终于不耐烦地将手伸出被窝，在床头柜上抓到手机，懒洋洋地问：“喂，谁呀？”
　　 “你起床了没有？”是他的声音，温柔得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仿佛听见自己的脸立即“唰”地一声，红遍了耳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面对他时总会感觉尴尬，尤其是在她找了男友以后。
　　 “哦，这个……起床了。”她含含糊糊地应答，掀开被子。
　　 知道她还在睡懒觉，他在电话那头轻笑：“这么晴朗的天气，不要辜负了大好时光，我带你到郊外走走吧，我们可以在河边钓鱼，也可以在田野里看草籽花。”
　　 她的内心突然涌出一阵辛酸，仿佛看到他的孤独感就像电流一样传遍自己的全身，然后，突兀地屹立在脑海中央不动。她忍不住想答应，可是楼下却传来“叭叭叭”的车鸣，张扬而又放肆。她将头伸出窗口朝下看，是她的现任男友，男友正坐在驾驶室里狠命地摁喇叭，她才突然记得昨晚答应男友一起去看房子。她不得不跟他说：“不好意思，改天吧，他来接我了。”然后不等他回答，就自行挂断了电话。
　　 她慌里慌张地收拾了一下卧室，胡乱洗了一把脸，拿起手机就出了门。她想尽快逃离这个小区，以免男友的无名之火窜得更高。男友每一次都这样，毫不顾忌小区诧异不满的目光，见她磨磨蹭蹭，总是高声大气地埋怨：“舍不得他是不是，两个离了婚的人天天住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买不起房子给你住。”而她每一次都是跟男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二
　　 他总是站在阳台上，勾头看她低声下气的样子，被那个男人推进一辆酒红色的宝马车里，绝尘而去。
　　 其实，很多次，他看到她钻进车门的刹那，总喜欢回头望望自家的阳台，也许她看得见他，也许看不见，而他，却每一次都能发现她寻找的目光，眼底隐隐约约流露出些许无奈而又哀伤的笑。是的，最近一年来，她都喜欢这样对着他笑，他原本以为那就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可是今天，他却感觉自己的心底一点一点地在变凉，然后他仿佛听见胸口的某一个角落，开始一点一点地塌方。
　　 他想：“我终究是无法找回她了。”就算他当初将两个人按揭买的房子分了一半给她，她仍然只是每天窝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上网。
　　 事实上，他像离婚前一样每天为她做好早饭才出门，目的是希望她能再次习惯他的菜香，便会不由自主和自己一起搭伙继续过日子，但是，他每天中午回来，发现早上做过的食物，还保留着他出门时的模样。
　　 他开始后悔自己断然的决裂。
　　 他想起一年前，当他看见她被别的男人拥着走出娱乐会所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暴怒得像一头狮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狠狠地扇她耳光，她那个时候因为醉酒，甚至都没有知觉。当她酒醒后咬着嘴唇无声地哭泣，苦苦哀求他听自己解释时，可他不管不顾，丢下一脸的鄙弃，摔门而去，只留她一个人流着屈辱的泪水，在厨房里做好晚餐，等他。
　　 想起以往的种种不堪，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胸襟。为了教训她，他竟然会和她长久地怄气，就算同榻而眠，呼吸对着呼吸，也不愿意搭理她。看到她伤心落泪，他竟然能硬着心肠别过身去装作呼呼大睡。等到终于有一天，她跟他摊了牌，将一张事先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摆在餐桌上时，他尽管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份协议书看了很久，想要理出头绪冷静下来，但他还是脸色苍白，冲她咆哮：“你搞网恋，别人将电话打到家里来，我没提出和你离婚；别人给你发暧昧信息，我看到了，也没有提出和你离婚；你跟着别的男人出入酒吧进娱乐场所，我虽然打了你，一样没提出和你离婚。而你，凭什么这么嚣张，擅自一纸协议，我就得给你签字？你有良心吗？”而她，只轻轻地一句“你不是一样在外面也找了情人吗？”就将他的全身震得粉碎，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谨慎，足够私密，谁知天下的墙，没有哪一堵是不透风的。他恨自己没能忍住爆发的冲动，恼羞成怒抬手再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冷冷地叫他签字，目光漠然决绝，看得他目瞪口呆，心里后悔得想立即死去。在她的逼迫下，他不得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当天就与他到民政局离了婚。
　　 离婚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和全世界断绝了联系，那个所谓的情人，给他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发信息，他就是不回应，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夜听伤感的歌曲。而她，则总是一天到晚从早睡到黑。
　　 他们住在协议分好的房间，住得很近，但是彼此却隔着两扇厚重的门，昔日的温馨世界渐渐变成了一座荒山。就像今天，他本来有意做好了早餐，只等她睡到自然醒，然后两个人相约一起到郊外的田野，试着进行一次和解的长谈，但是她似乎从来不想给他机会，尽管平时上下班也会偶然碰面，碰面时她还会对着他笑笑，可在他的跟前，她笑得就像一个路人，仅仅表示礼貌，而关于他们五年的婚姻生活，亲密也好，淡漠也罢，完全就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之后，一切依然陌生。
　　
　　 三
　　 她坐在男友的宝马车上，音乐不断，基本上是强劲的舞曲，鼓点声声敲击着车窗玻璃，最重要的是，声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她原本烦躁疲惫的心。她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关掉，吵死了。”男友一改在她楼下满脸阴云的神色，嘻笑地看着她：“怎么，给你买房还不高兴？”她沉下脸，“我不要你买房，如果是你买我就不去了。”说完不管不顾地想拉开车门，这倒是让男友吓了一跳，使得车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一路上，男友不止一次地埋怨：“我家穷得只剩下钱，不要说是买一套房，我就是买十套送给你，也送得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死守着那半边屋子，是不是和他还心有不甘？”她懒得回答，依旧像往常一样不会辩白，任凭男友像只麻雀一样在耳边聒噪。可是，她的内心，却也在男友的细碎唠叨中，慢慢涌出了悲凉之意。这个男人，这个死了妻子带着孩子与她交往几个月就说很爱很爱她的男人，只不过是年迈的母亲以死相逼，而母亲看上的，无非也就是这个男人丰厚殷实的家底。
　　 想起母亲，她感觉更加烦恼，母亲平时看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父亲因此也在母亲琐碎的唠叨中，日渐窝囊起来，直到去世，也没有一个硬气一点的名声。母亲平时最爱说她的就是这一句话：“你就是一个被你爸爸宠坏了的女孩子，从小到大爱自作主张，虽然很少让人操心，但是在情商方面却等同于白痴，一旦遇上哪个男人，便成死结。”她当时听了很不服气，亦不当真，可是她发现自从遇见他以后，母亲的话便一语成谶。所以，她放开了心思，顺从了母亲的胁迫，离婚不久就同意与男友交往。可是她发现，与男友交往得越久，厌倦感越沉重，她经常会在男友的言谈中，思绪游离，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与前夫一起度过的前尘往事中。
　　
　　 四
　　 她终于看上了一套房子，在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十九层，百来平米，房子的格局还不错，到处都能洒进阳光。男友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豪气地冲着售楼小姐说：“全额支付，不贷款。”售楼小姐立即眉开眼笑，讨好的眼神流露成赤裸裸的崇拜。可是她却淡淡地说：“不，是我买，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需要首付按揭。”男友怔怔地看了她几眼，感觉面子大失，脸涨得通红，可当着售楼小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顶起双脚贴住售楼小姐悄声附耳：“不要理会她，你去拿购房合同和协议书来。”她见状眉头一皱，只感觉胸口被这男人猥琐无比的嘴脸堵得一塌糊涂，这男人本就生来矮胖，小小的眼睛色咪咪的样子，每一次都看得她毛骨悚然。这个时候，她越发想念起他高大的身材，想念起他阳光帅气的脸庞来，头脑一热，转身走出了售楼大厅，徒留身后一群售楼人诧异的脸色，以及男友尴尬慌张的眼光。
　　 男友追上她，一脸不高兴，委屈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装得那么清高，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就只有满身铜臭，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回我的感受吗？”她说：“我不清高，我比你穷，一样需要用钱来维持体面的生活，只是我不愿意像一只金丝雀，住在让别人替我买的房子里。”男友在她背后猛地停住脚步，心酸失望地说：“我找你是为了做老婆，给我生孩子养孩子，没想到你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看来是我错信了你的母亲，你生来就是养不熟的鸭子，我们还是分手吧。”她不计较那些难听的言语，再也不想看一眼比自己矮好几公分的男人，迅速简短地回应：“好的。”然后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一路上，她开心得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个矮胖猥琐的有钱男人，纠缠她那么久，仅仅因为付出得不到回报，就伤心不耐，知难而退，自觉结束了这种尴尬的交往。她想她应该立即通知母亲，说自己被甩了，以免那个男人先告她一状，日后难以做人。母亲听了以后，无奈地叹息：“唉，人家那么喜欢你，你竟然辜负了他。其实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哪里会不晓得我们看上的是他的钱，能跟你交往那么久，说明他是真想跟你结婚的。算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你瞎折腾。”
　　 她终于摆脱了男友无所不至的关心，解决了母亲要死要活的精神挟持，重新获得了自由。一整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放生河里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水里的空气。她终究是憋得太久，在身心完全得到释放的刹那，想也不想，就喜不自胜地拿起电话，告诉他：“我和他分手了。”他听得出她的快乐，内心也跟着涌出一阵欣喜若狂。然而，他却强忍着体内这种甜蜜的冲动，嘴里假装轻描淡写，轻声地安慰着她：“哦，不要伤心，不合适的话，分手也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她笑，其实她根本就是不伤心。
　　
　　 五
　　 她回到了家，看见他的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拥抱了他一下，他则紧紧地将她的身体箍在怀里不肯放手，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亲密接触，她却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他也是。
　　 这个下午，他哪里也不去，专门为她准备了整整一桌晚餐，关了电灯，点上蜡烛，拿出自己珍藏了好几年的红酒，营造浪漫的气氛，准备和她进行一次夜烛长谈。
　　 她原本不胜酒力，但是她仍然与他畅饮，几杯丝滑细腻的红酒下肚，她已经醉意朦胧。在酒精的作用下，她一改以往恬静的性子，海阔天空地与他谈及自己所认识的世界，他本也不是一个擅长言谈的人，但是他喜欢倾听，尤其是喜欢听她激情慷慨地说自己的感悟：“人生，就像一年中的四个季节，春夏秋冬，锦瑟年华或者风烛残年，你都得过。不过，我最喜欢的日子，呃，是春花灿烂的四月天……”她看他对着自己微笑，又为这种酸酸的言词感到不好意思，瞬间羞红了脸。然后，她安静地看他因为思考而狠命吸烟的样子。他见她突然停顿下来，几次想打破沉默，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酝酿了几天的心思终究因为不善表达，皆成空白，他羞赧地笑，所有的爱意全部写在了眼睛里。只是，她好像不需要他说得太多，似乎全懂了一般，轻轻地笑他：“看你的样子，你想和我再谈一次恋爱吧？”他愣了愣神，喜欢她的冰雪聪明，生怕迟了应答会让她失望伤心，于是立即使劲地点了点头。尽管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她还是忍不住勾下了脑袋，吃着吃着就已经泪流满面，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他亦泪流满面。
　　 这一夜，他主动跑到了她的床上，紧紧拥抱着她，唯恐一不留神，她就会像昨日一样，决然转身。而她却是一改拒他千里的模样，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温柔地任凭他将自己捧在手心。他流着眼泪呢喃细语：“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会打你。打你一巴掌，我感觉自己比你痛了一百倍一千倍。”她将身子更深地缩进他的怀抱，用手轻抚他的背心，也呢喃细语：“我以后再也不会背着你和网上的人聊天，不会跟着不三不四的朋友进娱乐会所，我会守你一生，做一个贤良的妻子，给你生儿育女。”
　　 他说：“我们去复婚吧，天一亮就去。”
　　 她说：“你傻了，明天星期天呢。后天去吧，我们大清早第一个冲进去。”
　　 “哈哈哈。”他为她的孩子气笑，她也跟着“嘻嘻嘻”笑个不停。窗外，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暖风一样撩人，就像她酒醉时说的：春宵时刻，锦瑟年华，他们迎来了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