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深处的回声
越是接近,越迫不及待。疾驰齐鲁,欲借一缕凉风,吹散覆盖灵魂的沉沙。任思绪飘飞,聆听尘烟深处那且实且虚的回声,只为匆忙疲惫的间隙,寻一剂“安心”良方。
夜奔
往年立冬,北方正风嘶雪猛,天寒地冻。偏偏今日,暗云低垂,冷雨霏霏。无须嗔怪,气候确实已错乱到一定程度,该热的时候不见热,该冷的日子冷不下来,似乎季节也习惯性地麻木了执守而随波逐流。
晚八点的街道,车流得了瘟疫一般少了横冲直撞的霸气,而无精打采地喘着粗气,烦躁地绝望嚎叫。霓虹灯贼溜溜的颜色,幽灵般频闪在雨的网中,只有这样的夜,它们才能显露本色。路上的行人已经绝少,应该是怕冷怕黑怕迷失而早早地躲进屋内。
攥紧妻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顶风前行。费劲地挤上火车站台,一列传统绿皮卧铺车孤零零地僵卧,和不远处忙忙碌碌的白色动车组反差强烈。妻别有用心地选择了这样的出行理由,一则动车虽快却没有卧铺,坐六小时以上的长途会相当累;二则坐晚上车不耽误白天的事儿还能得休息;三则财政账一定要算,既然时间充裕,如此一来一回,当可以省下半程的费用,何乐而不为?
走近车门的瞬间,记忆突然零乱:仿佛三十多年前,八岁的我独自爬上北行的列车,从此开始与漂泊结伴。夹在拥挤的人缝,仰头向上,一片茫然,品味袭来的孤独,切盼长大别再遥远;仿佛二十多年前,十八岁的我独自踏上东去的列车,把美好种进心里,畅想人潮人海间,即使坎坷奔波,唯愿成熟快快来临;仿佛十几年前,二十八岁的我和她演绎磁卡双城记,把生命生活的路,一遍又一遍丈量,直到守望折磨出老茧,然后把时间辗成了碎片……如今再见,岁月未老,列车犹是,大段生命已付流年。
迈进车厢,凛凛寒意立刻被挡在外边。幽黄的吸顶灯泛着慵懒的光晕,让眼睛有些迷离。窄窄的一侧行人通道人头攒动,找铺的、问号的、放行李的、卖呆的、吃东西的、打招呼的,各种声音弄得车厢里乱哄哄的。燥热膨胀的空气,混杂着腥臭味、霉腐味、垃圾味、化妆品味、饮料味、方便面味、水果味儿,这些气味一古脑钻入我鼻孔,溢满胸腔,让我无从选择地呼吸。
落座,侧目,着意避开这热闹,也试图在窗缝间嗅到一丝新鲜空气。
随着“呜——”的一声长鸣,列车踉跄启动,一片孱弱的灯光,映照出冷冷的虚幻,随“咔哒、咔哒”的节奏越来越暗,直至完全汇入茫茫夜色。加上速度的空气冲淡混浊的味道,也慢慢平复了嘈杂。
“躺下歇着呗,这大黑天的,外面啥都看不见。”妻斜靠在行李上,像安慰又像提醒。
“你困就先睡吧,我睡不着。”我说完起身坐进过道的边座。
放眼,过道上已无人走动,上铺的人们受空间限制多已躺下,下铺的人或躺或坐,但少见彼此交流的,想来是陌生的缘故。边座上坐着几个如我的“闲人”:一个年轻人在专注地低头玩手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抱着不大的孩子,孩子不停地哭闹;一个农民工穿戴的人,正吞咽着冒热气的方便面;两个中年男子对坐小酌,挥发着白酒的气息。
扭头向外,玻璃已挂满“哈气”,如放下了帘子,阻断视线。轻轻地抹开一块儿,凉凉的气顺手掌导入循环,连心也生出些许寒意。打开帘子的一方玻璃,像设了框的镜子,清晰地反射出阁笼一样的上铺下铺,恍若回归原始人群居的“山顶洞”。当然,还有自己那张被灯光晃虚的脸和企望的眼睛。如此特定环境下特定的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过是到达目的地的远近和心情有所区别吧。
窗下,列车的光影在黑幕上放映剪接的胶片,划破气流的声音,配合车轮碾压铁轨的单音节,屏蔽所有的哄嚷和人为的热闹,铺陈穿行黑夜的期待。
此起彼落的酣声响起,延展了黑色的臆念,漫漫长夜没有坦然的冷寂,哪句呓语的背后,不是一种心境的宣泄呢?喜怒哀乐悲苦怨应该都在梦中。夜的沉默,只是暂时安抚了焦虑的扩散,当白昼来临,一切的虚化又将重蹈覆辙。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原来,一路奔忙都在夜里,那个所谓的白天,不过是黑夜的化身,看得见的痴迷和看不见的欲望,拉长着夜的距离,走过这段又迈进那段。
黄河口断想
莽莽无际的灰黄奔来眼底,瑟缩的芦苇荡,披头散发地打着冷颤。不解风情的红柳,或独立沉默,或团簇取暖,或连片呼应,努力保住最后的气力苦苦挣扎。沙沙的风不疾不缓地肆虐,刺激着神经的紧张,撩弄着呜呜咽咽的雨,惊吓得那些留守的鸟儿“啾啾、嘎嘎”地乱叫。
此刻的真实,黄河口在季节的催促下,卸掉所有铅华,苍凉地袒露胸襟。
浑黄的河水在寒风中沉默,不见文人墨客笔下的磅礴浩荡,却隐隐感觉到一丝孤独和悲怆;也不见奔向大海的激越和壮阔,只有天水交合的那抹拥吻的黄蓝,见证了黄河扑向大海的倾情。
一条河,浸霪着远古的猜想:西度侯人一定是顺河而来,他们在河岸边点燃第一堆篝火,温暖了寒冷,也照亮河的远方。继续扯动黎明的罩纱,在他们身后繁衍了蓝田人、大荔人、丁村人、河套人。他们不断地发现河之所向,物之所衷,探索活着的规律,在河的弯曲处积蓄力量。把石头拿在手里是不是打磨一下更好?火里烧过的泥土,为什么可以勾勒奇怪的记号?采集食物远没有自己种植来得保靠,母系父系的角色互换,影响了族群的强弱和力量对比。河流在仰韶、龙山和二里头,把文化切割出早中晚期,然后叩向大汶口的潜邸。
一条河,倒映着光阴的过客:三皇五帝翩然而过,谈笑之间,神化了膜拜的图腾。春秋霸主战国枭雄挥刀舞戟,圈出来的地盘,超不出思想的疆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指点江山,痴念一统万年的意向。当然更不能缺失草原狂人的东征西讨,朱氏子孙的得失荣辱,大清王朝的金戈铁马,一个个都曾沿着这条河真实地进出,又都随了这条河而如烟飘散。一场血与火的接力,延绵成光阴的记忆,谁可以评出彩,谁又能算暗淡?后人踩着前人的影子,把光阴写成耐人寻味的故事。
一条河,翻滚着智慧的浪花:八卦的阴阳转换吐纳轻气浊气,天和地的分离竟如此决绝。殷墟的铜鼎撑大思维的想象,丰满在甲骨文的横竖点画间。诸子百家们来了,他们各说各的理,各论各的道,把起承转合的每个节点都插上路标。商鞅、李斯、董仲舒、贾谊们来了,他们扯起花色各异的风筝,在乱云飞渡的天空俯瞰大河奔流。李白、杜甫、白居易们来了,他们有的吟哦,有的沉思,有的悲切,是河的情绪打翻了他们心里的五味瓶,所以,才有了酸甜苦辣的味蕾寄托。
一条河,奔涌着雄浑的情愫: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倾泻而下,所以,才轻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千年一叹,有行路难的艰辛,也有漫漫长路上下求索的将进酒;在历史的寂寞里穿行,所以才欣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空谷幽兰,不避俗世欢娱,也醒着哲人的洞察;于岁月的蹉跎中沉淀,所以才欢娱“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的蔚为大观;阅尽季节的轮回,所以才通透“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感悟,和“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的声色始终。
就这样从涓涓细流开始,睁开兴奋的眼睛,一路吮吸每一粒沙、每一株草、每一块土、每一缕风、每一片云、每一条溪的深情乳汁,呈现桀骜不驯的个性,百折不挠地掉头,再掉头;不惜千万次地翻山越岭地改道,再改道;不理尘俗诟病地决口,再决口;执着故我地寻找希望的出口,灵魂的归宿。
向海!执念的脚步,一路奔到黄河口。
漱玉清音
曾经,想得那么遥远,远成一团若隐若现的薄雾。如今,居然如此近,近成一幅柔气情肠的风景。眼见,绿瘦红残,季节虚掩在光阴的门后。淡淡氤氲,歇山飞檐,悬山抱厦,浑若穿越了时空。
她,舒袖素衣,绰约飘然。高挽的云髻,珠钗摇坠。微蹙的额头,写满婉约的期待。深目寒星,淡淡的忧伤,仿佛衷告:浮世红尘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是爱恨天平,情作的砝码,每个向左向右的偏移,都会爱随愁绪去,恨伴思念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困惑,不是必然,而是偶然。
恍恍惚惚,一个情字“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且看溪亭边,柳丝垂绦,风梳流响,听浅笑如铃:“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一唇,便吻得彀纹斑斓,倒影痴迷。
遥想有竹堂前,曲径幽篁,几多宦海沉浮,几多人世沧桑。“出土有节,凌云虚心”,诠释了诗书继世的缱绻,却难奈寒流席卷忠厚传家的残酷。高和低的落差,让认识在心里划满沟壑,剪落满庭芳,曾经的过去,只能戳破记忆的情殇:“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忆兮静治堂下,芭蕉楚楚,醉翻杯盘狼藉,花开花谢,憔悴了月色,孤独的烛火。结缘在如梦一令抛洒相思红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情郎须通妾心如水的灵犀,潜梦有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情在爱里,爱在情中,又谁知惺惺兮鸾凤终有约:“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相随笃爱,双飞翼一剪梅香:“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切盼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琴瑟悠悠:“绮筵散日,谁人可寄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樽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可怜好梦难圆伤离别,酒入愁肠,醉花阴下空自喈:“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独慕彩蝶飞花,不舍苦相思:“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望断江南江北,犹忆凤凰台上吹箫,酒入愁肠愁更愁。“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悲苦颠沛流离路,衰叹声声凄切,慢思量不过情劫一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游梦洗钵泉畔,一段段镜花水月,一幕幕烟消云散,满心思静心治家,到头来静下的是哪颗心,又治来什么样的家?扁舟渐远,望月影勾残,禁不住两行清泪,念人生情短,书不尽的长短句,也只能作罢。“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时光轮转,湮灭多少陈年旧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唯有伊人芳魂,人去楼不空,那一思一颦一忧一叹一念一恋,都触碰着岁月的痛,撞击出红尘的伤。千年瞬间,多少人为情来,为情去,为情生,为情死。一个情字设下的谜局,又有几人识得,几人破解,几人守候,几人珍惜?
盘错的心结,因了这情、这景、这时节、这吟哦,慢慢地归于澄澈。她开始普通,普通到可以随处找到为爱殉情的雷同故事,章回并不复杂,情节也很简单;她开始真实,真实到可以完全放下那些流传虚构的世说新语,她不过是一个食人间烟火,阅尽人世沧桑的妇人;她开始亲切,亲切到可以没有大家宗主的神秘,如同站在对面论及儿女情长的邻家长者。她的形象也逾加亲和饱满,感情真挚疏朗,没有时下小女人的矫揉造作。意气风发,不屑花间闺怨之流的附庸晦涩,反而有种“女汉子”的俊逸不羁,化小情为大爱,痛故国两分,梦不尽乡愁无限,恨匹夫无能,怜天下苍生。
时光如水,冲尽岁月留痕,多少人痛恨时代无情,骗了天涯过客。她却超然独绝,成了时代的常客。无需刻意念起,只在低眉信手间,所有关乎情意、关乎梦魇、关乎风花雪月、关乎对酒当歌的那些漱玉清音,似乎都流响在一段又一段的浮燥红尘,足以让纸醉金迷情惑意滥之际的人们感慨万千,醒醉耶?褒贬耶?毁誉耶?当所有吵吵嚷嚷都杂乱地跌落尘埃,那缕清音犹延绵不绝,铿锵入耳。
谒易安旧居,游梦惊心,回首:“藕花深处旧时影,柳岸池边画里人。”
大明湖的“雨荷”
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南下微服私访途中,偶然在大明湖邂逅夏雨荷,一见钟情坠入爱河,然后便一去不返地遗下一段爱恨交加的孽债,才成全了紫薇千里寻父的跌宕传奇。
《还珠格格》的故事,明知子虚乌有,仍难阻好奇满心,竟一路追着紫薇的影子寻到大明湖,与其说观湖赏景,不如说特意造访夏雨荷。
适时,轻盈的蓝色衬着殷勤的丽日,依依和风拂弄出春的意蕴,只在视觉的细微间,方廓清节令本来的面目,虽然绿色固执得顽强,但已无法掩饰明显的龙钟老态。红、黄色斑驳点缀,加重了季节呼吸的沉郁,再渲染枯色和灰色的断带,让错愕的情绪刚刚安受抚慰,转眼又多了似是而非。
缘堤行,娉娉袅袅的水影浩渺,倒映着山的空濛,树的硕密,鸟的悠闲,风的调皮。曲曲折折的路顺了桥的转环,时而探头探脑,时而幽深莫测。长廊高高低低,牵扯这一处亭阁,勾连那一方台榭,才见嶙峋突兀,又见舒缓雅致。
妻无语,轻挪碎步地徜徉,专注的神情掠过湖光山色,穿透色彩缤纷的围屏。她专心地寻找,是寻找那个故事里的人物,还是期望印证心里的某些波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