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面兽！青面兽！”
　　 刺耳的的叫嚣撕扯着我的鼓膜与神经，犹如齿轮间的啮合，与这种声音匹配的，是耸在面前的一个个威猛高大的男生，以及因兴奋而极度扭曲的面孔，大嘴咧开，如海里的虎鲨，几欲将我吞下。
　　 我心里愤愤然，大脑却清醒得很。敌强我弱，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唯一的出路便是夹着尾巴逃窜。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打不过，躲得过。
　　 一路狂奔，终于到家。斜倚了门框，头颅仰起，肚皮起伏，眼睛恨恨射向父母，眼泪如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不断地砸向地面。身体发肤，受自父母，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罪魁祸首。
　　 “小光。”母亲轻吟着我的乳名，一双温热的手随即搭上肩头。
　　 母亲熟知我的遭遇，却只能以一声叹息解读她内心的无奈。
　　 我揩一把眼泪与鼻涕，同时执拗地把头甩向一边。
　　 “小光！”父亲威严的声音在僵硬的空气中如一道闪电划过，再次引发我的震颤。
　　 我不敢回望，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几欲喷薄而出，透着男人的血性与阳刚。
　　 父亲不再言语，但是，我知道那如电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我的身体，而脸色注定如雾霾一般阴沉。
　　 母亲默不作声，不时脱离肩头的双手和一再扯起的衣襟，在诠释着女人的软弱与母爱的温存。“小光”是我的乳名，源自母亲的创意，我脸上因青斑暴露而愈显粗糙，母亲遂以这样一个名字作补，舔犊深情蕴含其中。
　　 在父母冰与火的交融里，我的双腿灌了铅块一般，尴尬地立着，进退两难。
　　 终于，我挣脱了母亲的手，杀奔自己的房间，先是一声猫的惨叫，接着便是我的痛哭失声。心痛了的时候，哭是最好的释放。擦干眼泪，仰卧在床，那些游走了的岁月便重临于心头。
　　 孩提时代，我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是漫不经心的。那是个没心没肺的年龄，笼在天才艺术家的影子里，无忧自在。即便一根鸡毛在手，也能仰脸一吹，然后极富诗意地吟唱：毛毛儿上天，下来过年。
　　 最先揭开我面纱的是一群小鸡和小鸭。夏日，浓荫下，凉席上，我仰视着满树的槐花，看蜜蜂在花丛中穿梭。院子里，绒球似的小鸡小鸭围拢过来，轻啄我的脸，不疼，却刺痒。我扎撒着小手，嗔怪着赶开，它们却锲而不舍，杀了个回马枪。再赶，再回。几次三番之下，我忍无可忍，哭着鼻子找妈妈。母亲说，乖，小光脸上长草草呢，小鸡小鸭当然喜欢啦。我转怒为喜，找来镜子一照，哈，果然！
　　 “妈妈，我的脸上怎么会长青草呢？”我歪着脑袋疑惑不解。
　　 “听话的孩子脸上才长青草，聪明的宝贝脸上才长青草呢。”母亲以一个弥天大谎掩埋了真相。一瞬间，幸福将我紧紧包围，我甚至天真地向往着脸上长满青草才好，却不知这是影响我形象的胎记，更不知道此后我会长时间地生活在这片“青草”带来的晦暗之中。
　　 乘着岁月的翅膀，我顺利进入幼儿园。在这天马行空的时代，我的脸引发了小朋友的好奇：
　　 “小光脸上沾了片树叶。”
　　 “小光脸上有只绿色的毛毛虫。”
　　 “小光脸上长了棵青菜。”
　　 小朋友对我脸的关注丝毫不逊于那些小鸡小鸭。人无我有，独一无二，这份殊荣让我沾沾自喜。每每拿起母亲梳妆的小镜子翻来覆去地照看，心里便如三伏天吃雪糕一般清爽甘甜。小朋友羡慕我有一张带图画的脸，便拿蜡笔往自己脸上涂抹，谋划一场超越。而让我得意洋洋的是，无论他们如何涂抹，总不如我脸上的图案好看。我陶醉在众星捧月的喜悦中，以致于，晚上在炕上烙饼一般翻来覆去，兴奋到半夜。
　　 可恶的是，时间如本拉登一般恐怖，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好端端的五角大楼给撞了。
　　 我的厄运始于四年级。在此之前，我的与众不同虽引起注意却并无非议，或许这与我学业的出色有关，名列前茅的光环掩住了我面部的缺陷。抑或是天真无邪的时代，美的概念尚未深入人心，同学与我和谐相处，快乐游戏，快乐成长，笑声填补了课程之外的所有时光。
　　 升到四年级之后，形势风云突变。
　　 新学期伊始，班主任对我们原来的座次做了“南泥湾”大改编，由以前的男男搭配，改为男女搭配。班主任是一个老民办，姓魏，魏老师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了，想必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劳动法则领悟透彻。私下里，偷听过他跟校长的交谈，才了解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男孩与男孩同桌，一山二虎的局面之下容易爆发战争，乱了班级秩序；而男女混合，女孩子温存，以柔克刚，刚柔相济，便相安无事。其实，寻根问底，魏老师在为自己的金蝉脱壳铺路。那时，民办教师的日子很苦，家里、学校一肩挑，往往顾此失彼。在一人包班的前提下，魏老师灵机一动，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布置好作业，便偷偷溜去做农活。因此，这样的座次安排无疑增加了安全系数，少一些碰撞，便少一分风险。此计甚妙，高，实在是高！
　　 然而，许多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老民办上任之初的第一把火便遭到了阴雨。魏老师面善，心也善，对我格外关照。尽管在此之前，一个个叽叽歪歪，你嫌我胖我嫌你瘦，他嫌他丑他嫌他脏的好一阵折腾，轮到我的时候，魏老师还是毅然石破天惊地宣布我和班花楚楚同桌。
　　 楚楚，人如其名，眉清目秀，楚楚动人。这么说吧，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一群发小暗地里搞过问卷调查，长大了娶谁做老婆，八个人里，有七票投向了楚楚，旁落的一票属于笔误，把“楚楚”写成了“梦梦”。楚楚的万人迷形象可见一斑。
　　 当魏老师喊出我和楚楚的名字的时候，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包。却蓦然听到蚊虫般嘤嘤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分贝逐渐升高，仿佛飞机来袭。循声望去，却见楚美人正抖着膀子哭得梨花带雨。
　　 “楚楚，咋啦？听话！”魏老师软硬兼施。
　　 “呜呜，俺不和丑八怪同桌！”楚楚英勇就义似的从座位上弹起，她的大义凛然给了我当头一棒。不就是一块青斑么，咋就成了丑八怪了？我的肚子都快气爆了。
　　 此时的楚楚，在我心里，不再清丽动人，而是一条美女蛇、害人精。
　　 丑八怪？呸，我是丑八怪，你就是丑九怪，丑十怪！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汹涌澎湃，卯足了劲儿咒骂。
　　 魏老师善良得像寓言里的农夫，楚楚的泪流满面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圣旨瞬间失效。
　　 楚楚旗开得胜，其他女孩如法炮制，头摇得跟拨浪鼓，眼睛里黄河决口，誓死捍卫自己的尊严，坚决不与我这个脸上长青草的人同桌。魏老师在我心里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关键时刻他掉了链子，最终让我成为了孤家寡人——独桌。班级局面很独特，学生双数，两张单桌，我一桌，女孩一桌。呜呼，敢情最早实现一国两制的不是邓大人，而是魏老师。
　　 从此，我多了一份自卑，同学多了一份放肆。
　　 尽管我处处小心，我的狗屎运还是如影随形地粘上了。最惨的是上了初中，这是一个可塑期，处于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这一阶段对我的深刻影响就是我对“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一荒谬的论断产生了认同感。左右我思想的是那部被称作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这本书让我体会到了书籍的双刃剑功能。当我第一次被同学喊作“青面兽”时，我对这部书产生了反感。风风火火的梁山好汉形象与灰头土脸的“青面兽”绰号在我心里结了梁子。毕竟，我对这部名著烂熟于心，小说里“青面兽”杨志乃武侯杨令公之孙，曾经怒杀泼皮牛二，因晁盖设计智取生辰纲而投靠梁山，乃赫赫有名的英雄。当然，如果他们喊我“杨志”，我自然消受。然而，不绝于耳的分明是“青面兽”，这无疑是一种蔑视与嘲弄。
　　 与英雄杨志相比，我自惭形秽。杨志曾力斩泼皮牛二，而于我来说，遇见了太多的“牛二”却无力反抗，反被“牛二”们所欺。与杨志唯一相同的是，他押送的生辰纲被劫，我的“生辰纲”也被劫，且一再被劫。我不堪其辱，奋起反抗，迎接我的却是“牛二”们的撒野，我孱弱的身子一次次挨着水浒揍。
　　 在这样的处境里，我身心疲惫，逐渐消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果断找到父亲，斩钉截铁说道：“我要去武校！”
　　 父亲沉默着拔出香烟，连续鼓了三支之后，一摔烟蒂，慷慨激昂地喷出一个字：“中！”
　　 我知道，父亲和我一样，怒气如岩浆在地下奔突，期待着爆发。知子莫如父，父亲的支持转化为我的动力。
　　 武校的生活很苦，上午文化课，下午武术课。蛙跳、俯卧撑、劈叉、滚翻……高强度的训练如大刑加身，一天下来，趔趄着回到宿舍，倒在铺上便睡成了死猪。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信念成为我强大的精神支柱，流行歌曲《水手》中那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时刻挂在嘴边，也砥砺着我的意志。
　　 我所在的九头山武校是一所名校，学员来自五湖四海。由陌生到熟悉是一个矜持的过程，而磨合期一过便锋芒毕露。白天因训练而带来的压抑与烦躁在夜晚得以释放。宿舍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全武行。武校的孩子绝非初中时那些“牛二”可比，那些花拳绣腿在这里注定是挨揍的架子。我们以真刀真枪的打斗，实践着白天的所学，英雄在打斗中诞生。
　　 初入武校时，我阴影未消，谨小慎微，以弱者自居。习惯忍气吞声，于是，初中的悲剧再度上演。久而久之，受环境熏染，加之携怒气而来，在经历数次屈辱之后，我愈加勤奋，以闻鸡起舞的姿态专注于武学，竟突飞猛进。某次大比武，在同届学员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荣誉滋长了我的野性，我开始施暴于他人。我曾经将降服者骑于胯下，以一记震耳欲聋的响屁为自己的雄起喝彩；也曾经强令女学员与我亲吻而博得几许廉价掌声；至于周末溜出校园参与社会打架则是家常便饭。与此同时，我的复仇欲望逐渐膨胀。
　　 就在我忘乎所以，准备重返故里找“牛二”们寻仇时，我遇到了李教练。
　　 李教练长相酷似李小龙，习得一手螳螂拳和咏春拳，而双截棍技术更是炉火纯青。我倾慕李教练的一身腱子肉，更欣赏他把双截棍舞到精彩处那一声嘹亮的“嗷……”，那波澜曲折的腔调，活脱李小龙转世。
　　 我崇拜李教练，李教练也喜欢我，我们是师生，更是朋友，我所有的心思都向他倾吐。也正是李教练扭转了我的乾坤。在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征服我的同时，也把“功夫有限，仁者无敌”“绝技只对暴客施，若逢良善莫出把”的中华传统武德灵巧地布施于我，让我从好勇斗狠的泥沼里全身而退，逐渐培养起谦逊、友善的处事风范。
　　 “小光，想上电视不？”一天，李教练突然提出了这个奇离古怪的问题。
　　 “上电视？”我有些云里雾里。
　　 “嗯！”李教练郑重点头。
　　 在我的潜意识里，上电视是明星大腕们的勾当，无限向往，却又望尘莫及，跟癞蛤蟆吃天鹅肉属于一码子事。
　　 见我一脸迷茫，李教练不再卖关子了，直言相告，武校受到中央电视台邀请，选派节目参加一年一度的春晚直播演出。学校责成李教练做武术指导，组成一个二十人的武术队进京表演。李教练分明在向我暗送秋波。幸福来得有些突然，我情难自已，一个鱼跃，钻进了李教练的怀里。
　　 在表演队里，我演练的是刀术，一把钢刀在手，寒光闪闪，虎虎生风。每日持刀在手，马不停蹄地训练，手上磨起了血泡，磨出了茧子，我依然谈笑风生。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李教练的话就是真理，梦想就是动力。
　　 多少昼夜的等待，千万里的奔波，演出圆满成功。
　　 我和李教练向隅而泣，告慰那些挥汗如雨的时光。
　　 而李教练高高竖起的拇指，则是对我最好的奖赏。
　　 好戏连台！
　　 春晚演出的光环还没有褪去，李教练传来的喜讯让我的心再次飘了起来。我在春晚的出色表演，引起了一位著名导演的注意，吸引他眼球的不仅仅是眼花缭乱的刀术，我脸上那块与生俱来的青斑更得到他的青睐。他说，这青斑巧夺天工，美得自然。他还说，之前的《水浒传》拍得不尽人意，为重塑梁山好汉的形象，他想重新拍摄。而我，是“青面兽”杨志的最佳人选。第一，天生青面，不必化妆；第二，功夫自然，无须替身；第三，有演出经验……
　　 青面兽，这一绰号一度让我讳莫如深，而现在，却让我喜极而泣。一部电视剧让我一炮打响，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角。之后，几乎所有与水泊梁山有关的电影、电视剧在拍摄时，导演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我。
　　 一时间，我名声大噪，成为红极一时的大腕。
　　 成名后，我荣归故里，不为炫耀，只为探视双亲，顺便去乡政府落实捐资助学的事，当然还有福利工厂的筹建。
　　 闻听我返乡的消息，整个乡野轰动了。乡民们潮水般涌向了我所在的村子。狗仔队也蜂拥而至，伺机捕风捉影。
　　 闪光灯前，我与父母亲切拥抱。父亲依然沉稳如昨，母亲却已是热泪盈眶。
　　 我向乡亲们挥手致意，发现当年的几个“牛二”隐藏在人群中。目光相遇的瞬间，“牛二”们友好地地搭讪：“光哥！”
　　 我从容一笑，友好握手：“兄弟们好，我是青面兽。”
　　 “光哥真幽默！”“牛二”们讪讪地笑着，脸上写着歉疚。
　　 楚楚也挤在人群中，依然楚楚动人。
　　 “小光。”楚楚轻启朱唇，含情脉脉间多了一份羞涩。
　　 我微微一笑，打趣道：“呵呵，丑八怪呢。”
　　 “不，你是帅哥。”楚楚言不由衷，说得力不从心，依然如蚊虫嘤嘤。
　　 “我——是——青——面——兽。”我一字一顿补充。
　　 蓦地，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妈妈，叔叔脸上有片树叶。”
　　 这纯稚的声音仿佛来自天籁，我有些沉醉。低头看时，却是一个六七岁光景的孩子，紧靠在妈妈的身上。
　　 我俯下身子，小心抱起孩子。孩子伸出软乎乎的小手轻轻触摸我脸上的“树叶”。我感到一阵惬意。
　　 我轻吻孩子的额头，然后，把他送回母亲的怀抱。
　　 周围掌声雷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我热血奔涌，振臂高呼：“乡亲们，我是青面兽！”
　　 “青面兽！”
　　 “青面兽！”
　　 乡民们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回应。
　　 此刻，小光这个名字已经从他们的记忆中抹掉，他们的眼里只有“青面兽”。
　　 此刻，我的光亮不逊于杨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