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刚走出厂区大门，正走在深圳的大街上，突然就接到老家二大打过来的电话。
　　 听完电话，芳草就惊出一身冷汗。
　　 芳草立在原地呆如木鸡，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返身又往回走，两脚急匆匆，神情恍恍惚惚。
　　 芳草又走回她刚走出的那个大门。
　　 辞了工作的芳草，立马在网上订下了回老家的高铁车票。
　　 高速列车风驰电掣。灯火辉煌的城市和黑漆漆的旷野轮番出现在芳草的视野里。偶尔也有零零星星的灯火从芳草的眼前一闪而过——那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农村了。
　　 芳草人在车上，心却早已跑回了豫西老家，回到那个生她养她、让她时时都记挂着的小山村——草甸村。
　　 芳草出来打工也有两年光景了。本来，今年过年她是准备回老家的，但是，她又一次被节日期间那诱人的高工资给吸引住了。她没有回老家过年，依然留在厂子里加班，这样，她就可以挣到更多的工资。芳草原打算等伏天热了，再请假回一趟老家的，一来可以避避暑，二来也可以看望一下年迈的奶奶，还有大和妈。哥哥，芳草是见不到的——他在部队当兵呢，才一年多。
　　 可是，还没等到伏天，芳草就接到二大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一开始，她以为是二大在跟她开玩笑。二大一本正经说，这种事儿，谁敢开玩笑，真的！芳草听出电话里二大正儿八经，语气里十分认真严肃，随之就惊出一身冷汗，吃惊里面还夹杂着气愤和焦急。她刻不容缓，急三火四处理了深圳那边的事务，就坐上了北上的高铁。
　　 芳草没有来得及把这些告知她的男朋友，上了高铁后，她才在电话里给他说，我有急事回老家一趟。电话那头问啥急事，芳草说家里私事。说完，就挂了。
　　 高铁列车走的时候，芳草也拽走了一颗一直热着她的心。
　　 芳草她妈跟着一个开矿的老板跑了。
　　 芳草她大魔怔了。
　　 芳草的奶奶一急，就要叫老二娃子，也就是芳草的二大给在部队当兵的孙子打电话。老二倒是不糊涂，说，妈，你孙子在部队，你这一说，他还不得给首长请假？这部队的假可不是恁好请的！芳草奶奶说，不好请也得请，他妈跑了，他大魔怔了，他可就是屋里的顶门杠哩，不叫他回来，难不成还能叫他妹子芳草回来？老二说，妈，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我正准备给芳草打电话哩。芳草奶奶说，中个屁用，她个女娃家，回来能中？老二说，中，大不了芳草把工作辞了，回来好好照顾你和我哥，还有那二十多只羊。这要是把你孙子给惊动回来，就他那几天假，芝麻大个事儿没弄成，恐怕又要回部队了。芳草就不一样了，起码她能辞职不干，你孙子能辞职？部队，那可是有纪律的。芳草奶奶拢拢花白的头发，眯缝着眼看着老二娃子说，那就给芳草说说？老二点点头，就给芳草打了个电话。
　　 第二日下半晌，芳草回到草甸村。在村头，她赶巧碰到了她魔魔症症的大，印象里干净利索的大，这时完全是一副疯人的形象，脏兮兮，痴呆呆。看着眼前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芳草眼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外涌。
　　 大，我是你闺女，我是芳草！
　　 嘿嘿，你是我闺女？你这哪个地场跑来的野闺女，咋能是我闺女？我闺女去了老远老远的地场哩，在海边儿上哩！
　　 大，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是您闺女芳草呀！
　　 我没有闺女，我闺女跟开矿的跑了，跑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芳草哭笑不得，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的泪水一下就冲了出来。她上前去拉她大的手，她大把手一甩就跑了，边跑边喊，秀琴，等等我，秀琴……
　　 秀琴是芳草她妈，虽然已经四十出头，但是看上去却像三十来岁，在草甸村也算是资深美女。自打芳草记事起，她大跟她妈就见天吵嘴闹气。以前吧，芳草跟哥哥年纪小，屋里光景难过，俩人吵吵闹闹那是情有可原。可是，后来哥哥当兵了，芳草高中毕业外出打工了，日子也滋润了，俩人应该好好过光景了，没成想吵闹却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越来越频繁。为这，当兵的哥哥经常打电话过问，还在电话里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希望他们能改一改，忍一忍。芳草也是隔三差五往屋里打电话，不是劝她大，就是劝她妈。不管是哥哥往回打电话，还是芳草往回打电话，这俩做长辈的，总有告不完的状，诉不尽的委屈。她大还好些，她妈要是一捉住电话，就哭哭啼啼，还张嘴合嘴要离婚。当兵的娃子说不醒劝不动；打工的女子也是把嘴都拌碎了，话都说尽了，就是不顶用……
　　 芳草看她大疯疯张张往村外跑去。她没去撵，她害怕越撵，她大就越往远处跑。她擦了把眼泪，朝屋里走去。
　　 一进村子，前前后后遇见好几个村里的男人女人，芳草微笑着挨个儿打招呼，但是，那些个男人女人见到芳草的表情都怪怪的，目光里似有些许嘲笑和蔑视。芳草心里便泛起丝丝的羞辱苦涩与悲愁。
　　 走进院子，奶奶独孤一人坐在树荫底下打盹儿。芳草轻轻走到奶奶跟前，看奶奶睡得香，就径直走进屋里。屋里凌乱不堪，跟她印象中的家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刚才心里那种羞辱苦涩和悲愁，这时又加重几分。
　　 在把不把屋里发生的变故说给当兵的哥哥这件事上，芳草跟二大意见一致，决定暂时保密。而在卖不卖掉原先由芳草她大放养的那群羊这件事上，芳草却跟二大产生了分歧。二大坚持卖掉那二十多只羊，原因是芳草她大这一魔怔，放羊就没了人手。这几天，二大暂且替她家放着，打算等芳草回来再卖掉。芳草却坚持不卖，她要接替她大来放这群羊。
　　 你一个女娃家，放羊可不是啥好营生。二大说。
　　 我试试，二十几只羊对我来说，应该不是多大问题。
　　 你确定能吃那苦？
　　 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二大怕你受罪哩。
　　 我不怕，二大。
　　 ……
　　 西山梁上，日头爷儿红堂堂的。
　　 青青芳草，从坡底铺到坡垴。一只又一只白白的羊，像一圪垯一圪垯棉花团在草地上滚动，“咩咩”的叫声把个寂静的山沟沟弄出一片生机。
　　 芳草第一回放羊。她学着印象中她大放羊的样子，把羊撵到坡上，远远地看着。
　　 羊在草地上吃草，追逐，撒欢，抵头……
　　 芳草坐在大石头上，要么读书，要么读天空，读斜阳，读草地，读羊群，读得津津有味儿呢。
　　
　　 天一黑，星星就爬上扯在山顶上的那块黑幕，还朝着芳草调皮地眨眼呢。
　　 芳草双手捧着饭碗送到奶奶手里。奶奶脸上堆满幸福的微笑。
　　 芳草，放羊苦不？
　　 奶奶，不苦。
　　 你妈真狠心，丢下一大家子不管了，自己个受活去了！
　　 奶奶，咱不说她，说她我嫌丢人。
　　 唉，不说也罢，说了生气的慌。
　　 奶奶，你吃噢，我出去寻寻我大。
　　 去吧，我可怜的娃子，可怜的孙女儿！
　　 芳草满村跑，满村喊。
　　 在村头，芳草她大痴痴地坐在那棵老得半死不活的皂角树下，有气无力地喊着，秀琴，回来……
　　 芳草拉着她大的手。黑暗里，那只手一直试图挣脱，但是都叫芳草死死地攥着。
　　
　　 大，来，洗洗脸！芳草端来一盆水。
　　 不洗！你是谁？滚！芳草她大梗着脖子看芳草。
　　 贵福，她是你闺女芳草，你叫她往哪滚？奶奶似有些生气。
　　 她不是我闺女，我闺女跟开矿的跑了！芳草她大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芳草。
　　 你胡说啥你！奶奶瞪着眼，贵福，来，妈给你洗。奶奶拉着芳草她大洗手洗脸。芳草她大乖乖的任凭奶奶摆布。
　　 芳草拿手巾给她大擦了手脸，又端来一碗饭。
　　 吃饭噢，贵福！奶奶眼里噙着泪，我娃有福气哩，嘿嘿，有福气，有你闺女护着你，疼着你！
　　 芳草她大抓过碗筷，头也不抬就狼吞虎咽起来。
　　 奶奶，我大真可怜！芳草看着她大脏兮兮、饿虎虎的样子，心在一阵一阵疼。奶奶，我就弄不明白，我大跟我妈感情一直不好，为啥……
　　 好娃哩，你没听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庄稼人不知道啥叫感情，只知道心里有对方。甭看你大见天跟你妈打嘴仗，心里还是有你妈哩！唉，一个好好的大男人，硬生生就成这样了！
　　 坏女人，没良心！芳草在心里用刀子戳着她妈，泪水却似断线的珠子悄悄滚落。
　　 一天，县里精准扶贫工作队草甸村队长和村支书来到芳草屋里，说是芳草家里情况特殊：妈跑了，大疯了，奶奶老了，哥哥当兵了，眼目时下就芳草一个浑全人，出于实事求是动态管理，准备将她家纳入贫困户。
　　 是同情么？芳草问支书。
　　 这，咋说哩？有些因素吧！支书迟疑一下说。
　　 是照顾么？
　　 也算是吧，你哥哥不是在部队么！
　　 要是符合贫困户标准，就定。要是出于同情和照顾，就免了，甭叫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再说，我也有两只手，我不希望被同情和照顾。芳草很有骨气说。
　　 哦，这个嘛，主要不是同情和照顾，是因为你们家目前的情况已经达到了贫困户的标准，至于支书说的那两条都是次要的。扶贫工作队长说。
　　 芳草家被确定为贫困户。这对芳草来说，让她既感到感动又感到有一种羞辱感。感动的是村里乡里县里搞的精准扶贫把她家的情况摸得这样准，还要帮她家上致富项目。感到羞辱的是，原本一个好好的家，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面临着墙倒屋塌、山崩地裂的危险，并从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中等农户，一下就变成了贫困户。
　　 工作队长临走还说，扶贫不是简单的给你几个钱，而是贫困户要根据各自实际，因地制宜，上项目，发展产业，然后由国家给予一定的扶持，使贫困户逐渐摆脱贫困。
　　 工作队长话音一落，支书就抢先说，芳草家有项目！
　　 啥项目？工作队长问。
　　 羊，喂羊，她大原先就养有一群羊，芳草没有卖掉，她还放着哩！支书说。
　　 哦，原来这样！那就好，那就好！工作队长忽然又觉得不对，定定看着芳草，你，放羊？他的目光里装满了怀疑。
　　 咋，不像，还是不中？芳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呵呵，不是不像，也不是不中，是意外！工作队长说。
　　
　　 一夜新雨，天蓝云白，山绿草青，满坡的草尖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珠，日头爷儿出来一晃，那些亮闪闪的精灵就倏忽没了踪影。
　　 芳草撵着羊群走上那片缓慢的山坡。羊儿撒着欢儿奔向那绿地毯般的乐园，“咩咩”的叫声是羊们在用自己的语言欢呼歌唱。芳草虽然听不懂，但她能感受到羊们那种兴奋和激动。
　　 芳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只有在这里，她的手机才有信号。她正要去挎包里取手机，忽然听到一声QQ铃声。她取出手机，屏幕上的一行字吸引了她：
　　 芳草，好想你！你真的不回深圳了吗？一串玫瑰花。
　　 笑脸。我可没功夫想你。你在灯红酒绿里，上班下班逛街，轻松自在；我在青山绿水里，烧火做饭放羊，疲惫不堪。
　　 俏皮。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潇洒，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没有你的日子，世界就失去了色彩，饭菜就没有了味道。
　　 不屑。贫嘴，谁知道你在想谁呢！
　　 泪奔。真的很想你！对天发誓！
　　 白眼。嘴上摸蜂糖了，我才不信呢！
　　 抱拳。不行我也辞职，也去和你一起放羊！
　　 微笑。去你的吧，你有那份痴情和勇气？去哄小学生吧！
　　 芳草拿起手机，调至拍照，“咔嚓”，青山，绿草，羊群，全部装进了她的手机里，然后手指轻轻一点，那幅画就跑到了那头的手机里了。
　　 真美！从那头蹦过来俩字和一个惊叹号。
　　 那在美的背后呢？芳草愣头愣脑就甩过去一行字和一个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