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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土门系列之二:三伯


作者:一米阳光 秀才,1664.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87发表时间:2016-07-15 21:31:00


   崖畔上,桃花刚稠,三伯已经爬不起来了。
   三伯有病,樱子自然得回土门。樱子是三伯的女儿,三伯的事,樱子能不管吗?樱子走时,给成方发短信,我回土门,家交给你,一切拜托。
   樱子这短信,一下品出好几层意思。夫妻俩,但凡这么客气,绝不会和素质有关系。什么叫家交给你?莫不是成方一直游走在家门之外?一个男人一旦不归家,那肯定是门外头有麻烦。这麻烦,男人不说,不说也不是不想说;女人不问,不问也不是不想问。但阴错阳差间,男人没说,女人也没问。久而久之,夫妻间就有了隔膜。这隔膜像纸,薄薄的一层纸上,有看不清的东西浮着,慢慢腌渍着日子。
   顾不得成方什么反应,樱子急吼吼直奔土门。
   樱子知道,三伯多倔一个人,不到不得已,三伯是不会惊扰她。樱子进家门,看见三伯囚在窑窑里,人已脱型。樱子大惊,急急唤一声爸,喉头哽住,下面的话就带了哭腔,爸,咋了?没看医生吗?我这就收拾东西,咱去县里。
   三伯看见樱子进门,抬抬身子,说,樱子啊,你看崖畔上桃花,今年可稠,弄不好,武子今年就能吃上这桃。
   武子是三伯儿子。
   三伯一儿一女。樱子是姐姐,武子是弟弟。樱子一家在百里开外的县城,逢年过节常回来看三伯。武子在南方,却很少回家。路远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却是没几个人能掰扯得清。过日子嘛,家家都有本无字的经。
   三伯的家事,隔年久远,土门都没几个人还能记着。再说,土门现在原本也没几个人。自打刘薪离开土门,土门十七人变成十六人,现在樱子回来,土门又从十六人变成十七人。
   这下好了,土门又有十七个人了。三伯嘟哝。
   爸!樱子嗔怪三伯,爸你不要再惦念不相干的事了,说你这病,到底咋回事么?
   樱子,别毛毛喳喳的。三伯缓缓道,这人就像机器,零部件老化,毛病就出来了,么事。
   其实,三伯自己清楚,怎么能是么事?自己身体出大毛病了。三伯觉得这次可能是捱不过去了。但他也不怕,人吃五谷生百病,本就家常。再说,人不都得有个离开的理由吗?生病也就是个由头,离开尘世才是终极目的。
   可是,三伯有心事未了,对着樱子却说不出口。
   那,我给武子打电话,让他回来,我俩送你去医院。
   不去。樱子,我不去医院。你让我囫囵个走,我可不想像你妈一样。
   那,也该叫武子回来吧?樱子知道三伯的心事。
   不急。三伯却说,你没看见崖畔上的桃花才开吗?离结桃子还且有些日子,武子,他忙。
   樱子不吭声。
   樱子移目窗外,一枝桃枝垂在窗楣上,三五朵桃花,浅莹莹开在枝头,似有淡淡花香飘进窑里。家里不是没有房子,三伯就是不肯住。他说窑里冬暖夏凉,离了窑洞,住进砖房,三伯就口干舌燥,浑身蹿火。那年,樱子接三伯进城,三伯住不到两天,就闹腾要回土门。
   樱子劝三伯,爸,你耐着点吧。你说,你一个人住土门,我们怎么能放心,等你老了,不还得进城跟我们住吗?
   老了,我也不进城,我就住土门。
   你说,你能跑、能动弹的时候,住土门就住土门,你老了,走不动,还住土门?我们这辈子恐怕是回不去了,孩子们要上学,我们也得在城里过活,把你一人搁土门?
   樱子,别怕。我铁定是要老死在土门,等我快不行了,再叫你回土门伺候我。少则十数八日,多则三俩月,不会耽搁太久的。
   爸!樱子大叫,看你都胡说什么。我是那意思吗。
   想起往昔和三伯絮叨,樱子心头凉飕飕的。难不成,爸有预感?否则,也不会等爬不起来,才叫她回来。往日,樱子隔三差五都会打电话,三伯总是说一切都好。三伯老说,樱子,忙你的,不要担心,我在土门好着。刘薪天天路过家门口,都会留些瓜果蔬菜,他自己园子里种的,结的稠,吃不完,我和你五婶,还有半村人都帮他吃。嘿嘿,和大锅饭差不多,一村人热热火火,可美着。
   听三伯絮叨,樱子真就以为爸一切都好。
   樱子眼眶潮湿。
   二
   五婶听说樱子回来,过来看樱子。
   五婶手里端块凉粉,青灰色的凉粉,在五婶手里颤悠悠晃。看见樱子在窑门前忙活,五婶喊,樱子啊,你可算回来了。
   听五婶话里意思,是埋怨樱子回来迟了么?
   樱子抬起头,说,五婶啊,我爸病了,他不告诉我,你该给我捎个口信啊。
   听樱子这样说,五婶也从樱子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就有点难为情。五婶瞟一眼窑门口,压低声音说,你爸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他不吐口,我也不能自作主张不是?再说这土门,剩的这几毛裢人,瘸的瘸,拐的拐,还真没人能给你传的了这话。
   樱子低头,心里凄然。
   五婶看樱子不高兴,就转了话题,樱子啊,这凉粉是咱家红薯发的,筋道着哩。你爸过去最爱吃,给他炒糯了再吃。记得不要放辣子,他喉咙难受,蒜也少搁点,就看你爸还有这口福,咽得下去不?
   樱子听五婶的话,惊得瞪了双眼,看着五婶,五婶,你刚刚说什么?我爸连凉粉都吃不下去?
   看樱子这样,五婶就知道,樱子怕还不知道三伯病情。五婶犹疑着,压在舌头下的话,不知道该怎样吐口。五婶放了凉粉,拉着樱子离开窑门口,站在当院,远远看着崖畔上的那棵桃树,五婶说,樱子,我有话要和你说。五婶张口,却说起了那棵桃树。
   五婶说,你看今年桃花开的可稠,桃子肯定不会少结。
   樱子知道,五婶不是要说桃花,也不是要说桃子。
   樱子就说,五婶,你有啥就说,我年轻不懂事,好多事还得你指教。
   五婶张张嘴,五婶说出来却还是桃子。五婶说,往年,那崖畔上的桃子又大又甜,你爸却不让人吃,一颗颗摆在窗台上,眼见得那水汪汪鲜桃,一天天皱了、蔫了,最后变成烂桃干,唉!
   五婶说的,樱子知道。
   那棵长在崖畔上的桃树,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妈生武子那年长出来的。
   樱子那时还小,问过三伯,爸,爸,桃树怎么能长到崖畔上,桃核咋蹦上去的呀?
   三伯说,樱子不懂了吧?那是麻雀把桃核叼上去的。
   樱子再问,爸,爸,那桃树在崖畔上能活?
   三伯摸摸樱子头,慢悠悠道,樱子又不懂了吧?其实,万物都有灵性,它的根扎在哪里,它就得想办法,在那里活下去。
   三伯话是这样说,却还是爬上高梯子,给崖畔上的桃树苗凿了蓄水坑。土门属黄土高原地貌,雨水原本就不多,崖畔更是蓄不住水。三伯怕桃树苗子缺水,不好活。
   樱子前后围着,看三伯忙活,就问,爸,爸,你不是说它自己有办法活下去吗?
   三伯看一眼樱子,嘟哝,这闺女,打破沙锅问到底啊。
   等到桃树开始结桃子,武子也能满地疯跑了。三伯每年都会爬上高梯子,一颗颗小心摘了桃子,熟透的桃子,软塌塌,鲜亮亮的。樱子和武子捧着桃子,叫一声爸,唤一声妈,吸溜的满嘴淌蜜,三伯和三娘就笑眯了眼。
   看五婶一直绕着桃树说事,樱子就知道五婶有话。
   樱子说,五婶,你别瞒我。
   五婶叹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五婶说,樱子,你爸这次可能是不太好,月头里他就去医院查过,医生让住院,说是要开刀手术,你爸不愿意,自从那年你妈动刀子舞杖,也没保住命,你爸就害怕开刀手术。
   五婶,我爸到底是啥病?
   樱子,医生说你爸食道里长了东西,估计是恶性。
   樱子惊得张圆嘴巴,怎么会啊?
   樱子,这次你得把武子叫回来。
   樱子死命点头,泪眼模糊。
   还有,你爸这寿衣,樱子,你做闺女的要操心,可别像当年你妈,弄的人急慌慌的。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活人不能含糊啊。那年,邻村一个女人走得匆忙,后事潦草。那女人一直闹腾,搅的四邻不安。家里人没法,请了能下阴通灵的神婆安祭,那神婆咕咕哝哝念叨着,一忽忽脸色煞白,浑身乱抖,哭天抹泪数落,说她去那地界,也是个讲究的世面,人家都穿红挂绿,她只有灰扑扑的旧衣衫。看来,不光是咱这人世有攀比,鬼也有攀比心哩。不论人世鬼世,都讲个体面,不能和别人不一样。
   听五婶絮叨,樱子更是难以自抑。
   樱子哽咽,五婶,知道了,我会让我爸走时,穿体体面面的。
   唉!樱子啊,别怪五婶多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临了什么都带不走,也就一副棺材一身衣着,陪你地狱里三堂五审,六道轮回后,下次照样赤条条落生,可怜还不知道是牛是马。
   五婶的絮叨声和着樱子压抑的哭声,在春寒料峭的土门,低低回旋。
   三
   樱子拨武子的电话。电话嘟嘟响很久,却没人接。
   樱子是背着三伯,给武子拨电话。三伯不让樱子给武子打电话,三伯说,武子忙。不容易。
   樱子不悦,樱子说,就他忙?谁不忙啊?
   樱子这话的意思原本是埋怨武子,但听起来却像是责怪三伯。片刻后,三伯搭话,樱子,我知道你们都忙。
   樱子就知道三伯误解她话里的意思了。樱子眼眶红红,强咽一腔酸水,说,爸,我是说武子再忙,也不能不管亲娘老子吧?
   武子他肯定要管。三伯望着窗楣上那几朵桃花,幽幽道,再等等,再等些时日,这桃花谢了,就该挂桃呀,武子回来正好赶上吃桃。
   樱子捂住嘴巴,生怕哭声一不小心喷薄而出。
   也难怪樱子难受。其实,樱子也是第二天才察觉三伯病情已经很严重。三伯早就躺倒一个多月了,开始,三伯只是吞咽东西嗓子难受,也没多想,只当是扁桃体发炎,吃几粒泻火药就会好。却不知道,是食道里长了东西,三伯自己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马上住院。三伯问,这严重?医生说,不好说,等住下还需要一系列检查。三伯说,没事,你实话给我说。医生还是慢条斯理,这,没有进一步检查,我不能盲目下结论,你莫再问了。三伯又问,如果住院,咋治?医生说,一般手术治疗效果好。三伯问,把握大不?医生说,不好说。
   三伯就明白了,
   三伯想起老伴。当年,三娘发病很突然。那年,刚好武子高考,武子前一天去县里参加高考,三娘第二天晌午就在棉田里发病了。三伯和村人把三娘弄到县医院,直接进了急救室,接着病危通知单就下来了,脑溢血。三娘昏迷不醒,需要家属签字立即手术。进手术室之前,三伯看着三娘纸样煞白的脸,对樱子说,樱子,不行,得把武子找来,你妈这样子,恐怕是凶多吉少。
   樱子说,爸,等等吧。武子就剩一门功课,也许等他考完,妈就从手术室出来了。
   三伯发火了,三伯说,是你妈命要紧?还是武子功课要紧?
   樱子咬咬牙说,都要紧!但关键是,武子来,也治不了妈的病,你就让他安心考完这门功课。
   三伯说,今年考不了,明年还能考,你妈这一关要是过不去,那可就是阴阳两界呀,懂吗?樱子——
   樱子拗不过三伯。
   樱子去考场门口堵武子。樱子拖着哭腔喊,武子,快跟我走,妈病了。
   武子愣在考场门外,满脸淌汗,武子说,姐啊,就剩最后一门课,也就两小时,不,给我一小时就好,让妈等等啊。
   樱子说,傻武子,等啥啊等?妈脑袋里血哗哗流,医生等着给做手术,你让妈等你考完?
   武子听说妈要做手术,知道事情严重。武子扭身就跑,一扭身,武子撞在仝老师怀里,仝老师是武子班主任,看武子要离开考场,仝老师急了,拖着武子胳膊喊,刘武,可不能误了这科,你妈的病该咋还是咋,你这可不一样,马虎不得。听了仝老师的话,武子没了主意,蹲地上哭,仝老师和樱子一人扯武子一条胳膊。樱子喊,武子别哭啊,来不及了。仝老师吼,你这一家老小,咋不懂道理啊,武子可是关键时候。
   武子最终还是跟樱子跑了,三娘人却没下手术台。
   樱子撕心裂肺哭喊着,武子一声不吭,樱子觉得武子是吓傻了。你想想,昨日武子考试前,妈还帮他收拾东西,嘱咐他做题要细心,不准乱吃东西,当心吃坏肚子。却不想,武子第一天去县里考试,后脚三娘也赶去县里,把一条命生生搁在手术台上。
   妈没救下,也误了武子一世前途。
   三伯和樱子都没有多想,死为大,三娘已去,一切以死者为核心。谁还顾得了活人在想什么?即便死人误了活人什么事,那你不是还活着吗?只要活着,就啥事都好办。
   可武子好像没有这样想。
   至于武子是怎么想,武子从来没有告诉过三伯和樱子。
   三伯让武子去复读,武子拒绝了。三伯说,为啥?
   武子说,我不想读。
   三伯说,你妈也希望你复读。
   武子说,那你让我妈和我说。
   四
   樱子拨不通武子电话,就自作主张,要把三伯弄去医院。
   三伯说,樱子,你要真孝顺,就让我囫囵个走吧。
   樱子说,爸,你先别老是走呀走,咱去医院看看,兴许就好了,再活个十年八年,也难说啊。
   三伯抬抬手臂,三伯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手臂上的皱皮抹布一样晃悠着。三伯说,樱子,好闺女,这次一定得听我的。
   樱子急的跺脚,樱子说,爸啊,你只考虑你,你见过哪家儿女眼睁睁看父母有病,不给治的?
   三伯定定看着樱子,我说樱子啊,咱过咱的日子,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啥叫孝顺?顺着就是大孝。我实在不愿临死再动刀舞仗,身上插满管子,一口一口吸着氧气吊命,遭罪啊。儿女心思都一样,想要报恩父母,想要尽孝道。可是。三伯喘口气继续说,若要问问那些快死了的人,估计没有几个愿意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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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伤感的一篇小说,通过三伯这个人物来呈现生死与父子、父女之情。整个故事都建立在一个悲伤的基调上,小说的文字很朴实,没有太多的花俏,通过三伯的这个角色来反映当下社会的某些父子情感上的悲伤,而樱子这个角色其实就像是一个女性对于父亲的关心,而三婶的出现这是为了让更多的情节与发展推向一个高潮,整篇小说读起来除了感动,便是另一种反思,对于社会群像以及人与人乃至亲人之间的感情的另一种感悟。是一篇不可多得又打动人心的小说,欢迎赐稿短篇小说组,祝福问好作者,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洛漾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7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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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欢儿        2016-07-15 21:3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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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欢儿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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